乌夜啼:深秋薄暮,想起人类在苍茫大地上的古老栖居丨周末读诗
下战书六时五十五分,钟声高文,远近簇拥,浩瀚齐喊。
钟不是本身响起来的,是被机械的手敲响,根据设定好的法式,根据钟表的轮回。钟声一无所知,冒莽撞失,认为还在十九世纪,钟声以至不晓得刚刚下过一场雨。
树木呆立,建筑呆立,披挂着十月的雨水。钟声响个不断,刚强地想回到过往,更好是回到中世纪,恢复它们的权势巨子。可惜,钟声早就成为模糊的命题,仅存纪念的意义,纪念什么,也许它本身都想不起,更没人在意。
那斯文的城市,居民举行文雅,说话轻似沉寂,难怪警局不时接到赞扬,起初我百思不解,住久了才觉察,全城更高分贝的噪音就是钟声。
下雨的时候,我在做饭,雨越下越大,豆雨打在窗玻璃上,从开着的隙间溅进来。雨下得再大,人也要食饭,不管什么时代,人都要食饭,实是可悲,聊以安抚。
雨雾迷蒙了街景,把今天埋进今天,与所有逝往的日子坍塌在一路。再无什么可挠取,唯有童年的食物,亲热如隔世的本身。
听到鸟喊,才重视到雨停了。窗外,天空清澈,像是大哭过一场,怠倦而平静。车声,鸟喊,楼下一个汉子的说话声,某处依稀飘来的音乐,以及被雨沉没的生活,窸窸窣窣都走了出来,在混为一谈之前,皆有半晌的别致。仅一小会儿,全都模糊,全都不见。
钟声又起,此次只要一处,远远地、怯怯地两三下,半吐半吞便退了回往。
《慕城的钟声》三书
撰文 | 三书
回鸦在说什么
《乌夜啼》
(唐)李白
黄云城边乌欲栖,回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
相传天宝初年,李白来到长安,贺知章读了《蜀道难》《乌夜啼》等诗之后,大为叹赏,曲唤李白为“天上谪仙人也”,遂在唐玄宗面前死力选举了他。知章往世后,李白写诗驰念,启齿便说:“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实。长安一相见,唤我谪仙人。”对此称号,太白颇认为荣,知遇之恩,亦令他深深冲动。
《乌夜啼》本是乐府旧题,属 《清商曲辞·西曲歌》,相传为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所创,咏男女告别相思之苦,太白此做沿用旧旨,但别出新意,诗艺更凝练,遂为传世名篇。
“黄云城边乌欲栖”,夕照夕曛,返照城闉,尘埃连云,乌鸦成群回飞盘旋,绕树欲栖。暮色苍莽,回鸦群飞,此种气氛最惹人愁思,即便无所忧愁的人,也会无故怅然而如有所失。
《诗经·君子于役》如斯吟唱:“君子于役,不知其期,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也是日落时分,思妇悠然而思远人,其他时间并不是不想,只是当下落照黄昏,鸡上架,日色将暮,羊牛回家,尤难为怀。暮色带回曙光漫衍出往的一切,带回牛羊,带回牧童回到母切身旁,暮色使人想家,使人想起生命在大地上的流离。
乌啼烦乱,将栖未栖,“回飞哑哑枝上啼”。秋冬之际,傍晚时分,常见成群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哑哑飞喊落上一片树枝,忽而又飞起盘旋一阵,落上另一片树枝,哑哑喊声回荡在整个天空。我没有忧愁,亦起徘徊,不是离人,亦有所思,每当此际,老是禁不住久久呆看。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前秦苻坚时秦川刺史窦滔,因功放逐至流沙,其妻苏蕙织锦为回文诗以寄相思,此乃句中引用之典故,不外我们尽可依字面意思,没必要往问典故,也一样能够领略。机中织锦秦川女,就当是唐时秦川一带的某个妇人,至于喊什么名字,长什么边幅,穿什么服饰,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丈夫久戍不回,天快要黑了,她仍坐在机中织布,窗外回鸦乱啼惹她愁思。
碧纱如烟,隔窗闻声她的低语,是谁闻声?她又是在和谁低语?诗人没说,必不得说。诗之美妙,之空灵,全在于留白。我们大可往想象,并借诗人的耳朵倾听,她或许在对乌鸦低语,对远方那人低语,或喃喃自语,或许兼而有之。
最初两句“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孤房泪如雨”,传世版本中有几种异文,敦煌唐写本做:“停梭问人忆故夫,独宿空床泪如雨”,唐人选唐诗《才调集》卷六注做:“停梭向人问故夫,知在流沙泪如雨”,能否出于李白原稿不得而知,但与通行本稍加比力不难看出,问人和向人,那就是说窗外有人,隔窗语就是与那人了。且不管此处没必要高耸多出一人,即便有人和思妇说话,那人又安知其故夫所在,莫非是个驿使,而他又怎会刚好那时来到她窗外?别的,“知在流沙”也不免难免太明白了,远人往向不明,以至存亡未卜,岂不更增告别之苦?那些版本其实大煞光景,此类异文必是不懂诗的人误抄误传,以谪仙之才绝不成能写出那等拘泥的句子。
元 佚名《老树乌鸦图》(部分)
夜泊记事
《枫桥夜泊》
(唐)张继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冷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你能否想过,有时候你所晓得的,反会障碍你领略本相?此即“所知障”,晓得越多,障碍越多。读诗也是一样,好比那首《枫桥夜泊》,假设对创做布景、诗人生平、天文名物全不领会,仅仅单纯地聆听词语,我们可能城市觉得那是一首很美的诗,有红叶、桥、船、月亮、乌啼、白霜、渔火、钟声,那些事物编织出秋天的夜景,诗人身在此中。
如许读诗,我认为是很美的。但是打开教科书,或查阅相关网页,就会发现那么简单的一首诗,竟被历代人附会了很多“常识”,此中有些更属莫须有,徒增障碍罢了。
先说标题问题,“枫桥夜泊”,夜晚泊船在枫桥边,能够是火红的枫叶,也能够是乌桕树的红叶,都再好不外。可是喜好考据的人,非要考证出是哪座桥,然后指出此桥在今苏州市虎丘区枫桥街道阊门外,唐以前喊“封桥”,后误做“枫桥”。做为读者,我们需要晓得那个吗?不晓得还好,晓得更糟,貌似合理的考证,反而可能遮蔽事实,也扼杀了诗意,因为诗人的意图正在于枫树桥,并且诗中明明写到江枫。
再来看布景“常识”,据《唐才子传》记载,张继于天宝十二年(753)考取了进士,两年后发作安史之乱,756年,唐玄宗仓皇奔蜀,文士纷繁逃往相对不变的江南,张继此诗应该就做于路过冷山寺之时。因诗中有一“愁”字,连系布景材料,于是便读出了满纸的离乱之思、家国之忧。江枫渔火对愁眠,是忧愁,但何尝不是美,不是野趣呢?谁说诗人不是在忧思的同时,也在享受那个夜晚的美妙呢?
考辩最多的是“夜半钟声到客船”,关于夜半有没有钟声,诗人能否贪句而以辞害理,历来争论不已。欧阳修先提出量疑,他说:“句则佳矣,奈三更非喊钟时。”后来有人辩称,唐代佛寺有三更敲钟的习惯,谓之“无常钟”或“分夜钟”,白乐天诗中就写道:“新秋松影下,三更钟声后。”想必那时三更是有钟声的,然而有钟声就必然要写进诗里吗?换言之,夜半钟声,非有心人未必便能听到,未必便写进诗里。
以上的考据、布景、狡辩,都不是重点,都无关诗之要旨。如近代学者俞陛云所言,此不外是夜行记事之诗,做者随手写来,得天然之兴趣(《诗境浅说续编》)。别的他还慨叹,唐人七绝佳做如林,独此诗传播日本,家喻户晓,可见诗之传与不传,亦有幸与不幸啊。
南宋 梁楷《疏柳冷鸦图》
雷蒙德·卡佛的乌鸦
唐诗中的乌啼使人想起深秋傍晚,想起人类在苍莽大地上的古老栖居。
最初,我们来换一种现代的目光,近间隔地看一只乌鸦,好比飞落在美国诗人雷蒙德·卡佛窗外的那只:
一只乌鸦飞到我窗外的树上。
它不是泰得·休斯的乌鸦,不是加尔威的乌鸦,
不是佛罗斯特,帕斯捷尔纳克,或洛尔迦的乌鸦。
它也不是荷马乌鸦中的一只,饱餐血污,
在那场战争之后。那不外是一只乌鸦。
它从未适应生射中的任何处所,
也没做过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它在树枝上歇息了半晌,
然后便展翅从我的人生中
标致地飞了出往。
(《我的乌鸦》)
很简单的一首诗,但很有意味。翻译之后,我仿做一首,把乌鸦换成了苹果,《我的苹果》:
我把它握在手里
闻它的香气
暂时舍不得食
它不是亚当的苹果
不是牛顿的苹果
不是乔布斯的苹果
它是一只通俗的
并世无双的苹果
不象征什么
不启迪什么
它完美无瑕
我无法写出
它的外形和颜色
我以至不晓得
它事实是什么
曲觉式的生命感知
还古诗本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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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读诗:细雨湿流光》
做者:三书
版本:青海人民出书社 2022年1月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做者:三书;编纂:张进;校对:柳宝庆。 封面图为林风眠先生画做,有裁剪。未经新京报书面受权不得转载,欢送转发至伴侣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