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进非非
做者丨墨湘
贾宝玉在落发一年以后
往逃求藐姑射山的仙人
自从宝玉出了家以来,到现在已是一个全年了。畴前的脂粉队,现在的袈裟服;畴前的立社吟诗,现在的奉佛诵经……那些,相差有多远,那是不消说了。却也是他所自愿,没必要往提。
只要一桩,是他所未曾意料得到的。那即是,他的那座禅林之内,其实不只是他本身那一个僧徒。他们,恐怕是只要很少的几小我,像他那般,是由一个饱尝了世上的声色利欲的富家令郎而勘破了尘寰来皈依于我佛的。畴前,他在史籍上所晓得的一些高僧,例如达摩的神异,收遁的文摘,玄奘的淹博,他们都只是旷世而一见的,其实不能以在任何处所,任何时候都碰着。他所受戒的那座禅林;跋涉了许久,始行觅到的,天然是他所认为更好的了。在那里,有一个道貌清癯,熟谙释典的住持;即是在听到过他的一番说法以后,宝玉才肯决定了:在那里住下,度为僧的。那里又有静谧的禅房能够习道;又有与人世隔断的名胜能够登临。不外,喜怒哀乐,亲疏同异,那是谁也免不了的,即便是僧人。像他那么,成天的只是在忙着本身的经课,在僧寡之间是寡于言笑的,天然是要经常的遭受闲言冷语了。
黛玉之死,使得他勘破了世情的,到现在,那一个全年以后,在他的心上,已经不像当初那么一想到即是痛如刀割了。以至于,在有些时候——天然很少——他还曾经纳罕过,妙玉是怎么一个成果:她被匪徒劫往了以后,到底是自尽了呢,仍是被他们拦盖住了未曾自尽;仍是,在一年半载,十年五载之后,她已经度惯了她的生活,当然不克不及说是欢喜,至少是,那一种有洁癖的人在沾触到不洁之物那时候所立即发作的肉体之退缩已经没有了。
固然如斯,黛玉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之前,仍然是存留着。或许不像其时那样显明,不外仍然是清晰的。而且,她的形象每一次涌现于他的心坎底层的时候,在他的心头所泛起的温存便增加了一分。
那一种温和而甜美的觉得,一方面增加了他的迷恋,一方面,在静夜,檐铃的声响传送到了他的耳边的时候,又使得他想起来了懊恼。因为,黛玉是怎么死往的?她岂未便是死于五情么?那使得她死往了的五情,它们竟然仍是存在于他,宝玉的胸中,而且,不只是没有使得他死往,竟然还给与了他一种生趣!
在头半年以内,无日无夜的,他都是在想着,哀悼着黛玉。那是很天然的工作。半年快要完了的时候,黛玉以外的各人,当然都是女子了,不知不觉的,渐渐的进犯到他的心上,来占取他的回忆与专一。以致于到了下半年以内,她们已经平分得他的思惟之一半了。那个使得他非常的觉得到不安,以至于,自鄙。他在那种时候,老是想起了前人的三年庐墓之说……像他与黛玉的那种豪情,比起父母与子女的豪情来,或者不克不及说是要来得更为深挚一些,至少是,一般的深挚了;不外,几乎谈不上三年极哀,也谈不上后世所改造的一年的,他现在是半年以后,已经减退了他的关于黛玉之死的悲伤了。他也曾经想过各类各样的办法,要使得他的心内,在那一年里面,只要一个林妹妹,没有旁人——但是,他那颗像柳絮一般的心,漂浮在“悼亡”之水上的,其实不可以禁阻住它本身,在其他的水流汇注进那片支流的时候,不往随了它们所激荡起的曲折而盘旋。
海枯石烂有时尽,
此恨绵绵无尽期。
那两句诗,他想,不是诗人的强调之辞,即是他本身没有力量能够做得到。
在那种时候,他把本身来与黛玉一比力,其实是羞愧。她是那么的专一!
也有心魔,在他的耳边,低声的说:宝钗呢?晴雯呢?她们岂不也是专一的么?何似他独独厚于彼而薄于此?而且,如果没有她们,以及其他的许多女子,在一路,黛玉可以爱他到那种为了他而情死的田地么?
他不克不及承认,宝钗等人在现在是处于一种若何困难,伤痛的境地;但是,同时,黛玉已经为他死往了的那桩事实,他也不克不及承认。他告诉心魔,教它不要漠视往了那一层。
话虽如斯,心魔的一番诱惑之词已经是渐渐地在他的头颅里著下根苗来了。他仍然是在驰念着黛玉;同时,其他的女子也在他的驰念上逐步的恢复了她们所原有的位置。而且,关于她们,他现在又重生有一种同情的念头。那同情之念,在一方面说来,天然是她们分所应得的;不外,在另一方面说来,它即是关于黛玉的一种侵夺。那种侵夺他是无法阻遏的,所以,他颇是自鄙。
佛经的讽诵其实不能羁勒住他的那许多思念。如其说,贪嗔爱欲即是意马心猿,其实不限制要做了贪嗔爱欲的工作才是的,那么,他那个僧人是久已破了戒的了。
他细数他的那二十几年的一生,以及那一生之内所遭碰着的人,贾母的宠嬖不明,贾政的优柔寡断,凤姐的辣,贾琏的淫,等等,以及在那些人里面阿谁与他是运命纠缠了在一路的人,黛玉——那里面,试问有谁,是逃得过五情那一关的?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无一不是五情那妖物在里面捣蛋!
由我佛处,他既然是不克不及够逃求得他所要逃求到的解脱,半路上再出家,既然又是他所吞咽不下往的一种耻辱,于是,天然而然的,他的念头又向了另一个标的目的往期看着了。
庄子的《南华实经》里所说的阿谁藐姑射山的仙人,大旱金石流而不焦,大浸稽天而不溺,那许是庄周的又一种“齐谐”之语,不外,那里所说的“大旱”与“大浸”,如果把它们来阐明做五情的两个极端,那却是能够说得通的。全国之大,何奇不有?固然不见得必然能找到一个实是绰约若处子的藐姑射仙人,或许,一个实是槁木死灰的人,五情完全没有了,他竟然能以觅觅得到,那倒也不克不及说是一件完全不成能的事体。
他在那时候那么的自忖着。
原来,一个通俗的人是决不会为着钟爱之女子死往而放弃了妻室往落发的;贾宝玉既然是在那种情状之内竟然出了家,而且,他是由一个唯我独尊的“富贵闲人”一变而为一个荒山庙宇里的僧侣的,那么,他如许的异想天开要往逃求一个藐姑射仙人,倒也层见迭出了。
由分开了家里,不断到为僧于那座禅林,其间他也曾跋涉了一些时日。行旅的苦楚,在那一年以后回想起来,已经是褪除了现实的粗拙而衬着有一种诱惑的色彩了。静极思动,乃是人情世故。于是,宝玉,著的僧服,肩着一根仗,一个黄负担,又上路往了。
墨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