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后颁发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申报·自在谈》。后收进《伪自在书》
爱夜的人,也不单是孤单者,有闲者,不克不及战斗者,怕光亮者。
人的言行,在白日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经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热,放心,不知不觉的本身渐渐脱往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那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
固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暗淡,有伸手不见掌,有乌黑一团糟。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安适黑暗,看一切暗。君子们从电灯下走进暗室中,伸开了他的懒腰;爱侣们从月光下走进树阴里,突变了他的眼色。夜的降临,扼杀了一切文人学士们当青天白日之下,写在耀眼的白纸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怜,讨好,扯谎,骗人,吹法螺,捣乱的夜气,构成一个绚烂的金色的光圈,像见于佛画上面似的,覆盖在学识非凡的思维上。
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亮。
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在马路边的电光灯下,阁阁的走得很起劲,但鼻尖也闪烁着一点油汗,在证明她是初学的时髦,假设长在亮堂堂的照射中,将使她碰着“式微”的命运。一大排关着的店展的暗淡助她一臂之力,使她放缓开足的马力,吐一口气,那时之觉得动人肺腑的夜里的拂拂的凉风。
爱夜的人和摩登女郎,于是同时领受了夜所给与的恩德。
一夜已尽,人们又不寒而栗的起来,出来了;即是夫妇们,面目和五六点钟之前也何其两样。从此就是热闹,喧哗。
而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奥秘机关里,却仍然充满着惊人的实的大暗中。
如今的青天白日,熙来攘往,就是那暗中的粉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只要夜还算是诚恳的。
我爱夜,在夜间做《夜颂》。
六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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