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2022-6《收成》| 万物生:莫格德哇行记(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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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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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6《收获》刊载阿来专栏《万物生》之《 莫格德哇行记》

做家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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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摄

万物生

莫格德哇行记

阿来

在黄河源盘桓了一周多时间。

该分开了。7月15日,原方案出玛多县城上高速曲奔下一个目标地同德县。送行的县长强烈定见绕一个弯,花半天时间往看一个处所:莫格德哇。并喊伴同我的本地乡土志专家华尔丹陆续导游。华尔丹本在巴颜喀拉山上扎帐看察野生动物,被县里喊下山来伴同我走黄河源已经两天时间。要在方案外陆续耽搁他的时间,我怀有歉意,但他却兴奋起来,说那处所确实值得一往。

早上动身,驶回西往河源鄂陵湖和札陵湖的公路,几公里后,道路分岔,右转向北,驶向一条未展拆柏油的土石路。汽车扭捏着碾过一个个雨后映着天光的亮堂水洼。天在快速转晴,灰度差别的雨云在天际线上迅疾驰驱,并被东升的太阳镶上耀眼的金边。鹰敛翅在傍路的电线杆顶,在后视镜里越来越远。夏牧场稀少的帐篷顶上飘着淡蓝的炊烟。牦牛昂首张看,两只牧羊犬冲着我们奔跑的车吠喊。那是黄河源草甸上最通俗的气象。

阿来摄

阿来摄

路盘曲向前,一边是浑圆山丘,一边是低洼的池沼。视野里山峦起伏,映着天光的溪流在宽谷中随意盘曲。远远看见了一片黄色花,亮丽照眼,在低处的池沼中心。我认为是水毛茛,便喊车停下。踩着松软的池沼,水从脚下的草丛间不竭泛起,还好,爬山靴防水功用不错。走到花海前,却发现长短常熟悉的长花马先蒿。它们挺着娇嫩的长梗,顶上的花朵前端伸出如鸟的长喙,模仿出水禽伸长脖子四处张看的姿势。固然不是等待中的水毛茛,但我仍是兴味盎然,一边看察那些渡水的鸟,一边看那些模仿了水鸟形象与姿势的成丛成片的嫩黄的花朵。

在松软多水的池沼中行走一阵,想着就是那些水潴积汇流,最末构成从西向东奔驰着贯串中国的大河,心中不由生出些激荡的情感。元朝皇帝曾派专人上探河源,其陈述称“水沮如散涣,方可七八十里”“且泥淖溺,不堪人迹”。如今的我们,手提相机行走在那河源区的池沼之中,脚踩过那么柔嫩的草与泥与水,实的是地阔天低,思接万里。

我此时身处在孕育黄河的西部高地的宽谷中间,巴颜喀拉山盘曲在东南,连绵起伏的北面的山脉喊布青山。

太阳打破了云层的遮蔽,瞬息之间,所有水洼都在闪烁,映射耀眼的阳光。不行是水,所有的青草也都在闪闪发光:禾本科的草,嵩草属的草。光吸惹人往草原的更深处。抬起脚,刚踩倒的嵩草韧劲十足,敏捷挺起了腰身。踏陷的空中也立即回弹,敏捷抹平了我刚踩出的脚迹。云雀起升降落,对着闯进者聒噪不已。

阿来摄

阿来摄

洪堡在南美做天文探觅时说:“任何处所的天然都用统一种声音向人类诉说,我的灵魂对此其实不目生。” 走出那片池沼时,我回身向鸟浅笑,向花浅笑。

陆续上路,山谷变深,山脉耸起,在高处裸露出赭红色的岩石,纹理或竖、或斜,却条理清楚。在一个山口泊车瞭看时,我伸手触摸那些岩石。赭红色彩的砂砾岩,构成却很丰富。那些岩石是已经成为碎屑的岩石从头压实而成,互相之间,紧紧粘连。有些岩石上,有水草的印迹。曾经的岩层破裂,沉在几万万年前的水底,从头凝聚,所以里面有螺有蚌和其他水生物的化石,其间还同化着多孔的黑色火山石。那些岩石来自远古的水底,陪伴喜玛拉雅造山运动渐渐隆起,在海拔四千到五千米的处所,裸露在了蓝色的天空下面。山下,宽广的谷地中绿草蔓延,盘曲着亮堂的水流。在避风的山弯里,倚靠着稀少的村子。黄河源地域,天文标准大,那个稀少,不是相距十里八里,而是间距几十公里。

近期的考古发掘证明,早在旧石器时代,那些宽谷中就有游牧部落保存此中。只因未立文字,时间邈远,曾经的游牧部落面目不清,古籍中概以“诸羌”名之。后来,在七八世纪时,被东向的吐蕃一统全国,被躲传释教文化层层笼盖,就更难讲究其切当的踪迹了。

车下到另一道宽谷中,仍然是溪河漫流,到低洼处,便潴积成湖,满溢了,便陆续盘曲向前。宽谷更宽时,华尔丹指着前方一座三角形的、超出跨越谷地两百多米的孤山,对我说:莫格德哇。分开公路,在草滩上,摇扭捏晃地,车行到那座山前用了十多分钟。孤山背后,隔着河谷,错落着岩石裸露的赭红山脉。如今,一道盘曲的水流在我们的右边,右边是那一带更大片的平地。不像是天然构成,似乎是人工平整过的,足有几平方公里的空中。围绕着那块平地,有很长的残墙陈迹隐约凸起。那道长墙围出了什么?一座曾经的城池?长墙范畴内却不见任何建筑的陈迹。里面什么都没有,只要比其他天然草滩上更茂盛、更碧绿的青草。有些残墙根上,一丛丛叶片浩荡的大黄挺着一人高半人高的粗壮花茎,高擎着有数千朵蓼科动物特有的密集小花的塔状花序。此时已经是七月中旬了,花期已近尾声,被风摇动时,藐小的籽实就密集地向着空中坠落。

走到孤山脚前,面前立着一块高峻的碑。碑前的浅草地上,委陵菜开着五出花瓣的稀少黄花。间或还有一两株有着头盔状花瓣的开蓝色花的露蕊乌头。

碑上面用躲汉两种文字写着那处所的名字:莫格德哇。

莫格德哇?什么意思?我问。答,莫格是地名,德哇是中心。问,那就是莫格处所的中心?答,不是。应该是说莫格那个处所曾是个中心。什么的中心?华尔丹第一次答不上来,说,就是不晓得是什么的中心。

至少在一千多年前,比唐代还早的以前,在那偏僻荒冷之地,应该有过一座城,是个中心,但是哪个族群所建,史籍无载。那时,在本地,差别族群来来往往,鼓起又湮灭;湮灭又鼓起,因而,民间传说中也没有关于此地的远远记忆。突然闻声有含混的嗓音念诵躲传释教的祈颂经文。此行除了华尔丹没有人会念,但他正站在旁边为我四处指点,指点隐约盘曲的墙,指点碑,指点那座耸峙在面前的金字塔形的孤山。发现了一个安装,巴掌大一块太阳能板,用莲叶状的布做了镶边,背后是发音安装。阳光照射,太阳能板转换了能量,发音安装便主动起头念诵经文。嗓音消沉,吐字模糊,与其说是祝祷,不如说是来自那些踪迹渺茫的前人留在时空中的远远反响。

乌云又迅疾地充满了天空,天阴欲雨。那是高原上最一般的天气现象。早晨的阳光形成强烈的蒸发,那些蒸发的水汽在空中遇寒气流凝聚成云雾,用短暂的降雨把一部门水还给那片浩莽荒原。

我不在意那倏忽而至的雨,晓得头顶上的那些云彩其实不含几水分,那降雨最多十多分钟就会行歇。我在意的是,莫格德哇,那个曾经的某个族群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心,就留下那么片平地,和一道残墙。说是不行,有墓葬群,就在面前那座孤山上。我当即就要上山。华尔丹说,不从那里上山,从后面。车又启行,摇扭捏晃在无路的草滩上绕行到山的后背。

从山背后看上往,山形一变,不是正面看往的正三角的金字塔形了,而是一道分红若干台阶的斜升的山脊。两个大台阶,若干小台阶,一路升上山顶,下面的部门,如一只象鼻探进了绕山漫流的河水。

此地海拔四千出头,各人一鼓做气,攀向高度百余米的第一个台阶。四处都有红色的砂岩出露。岩石间是牛,或者野兽踩出的隐约途径:盘旋、斜升。岩石间有稀薄的土,供固执的草扎根生长。丛生的蒿草都很柔韧,可供攀引。还有开花的草,如今却无暇顾及,一心想看到已湮灭于汗青深处的无名族群的古墓群。

上到了第一个台阶。

没有看到古墓,只看到密集散布的一个又一个深坑,深坑里外,一块块红色砂岩石堆积裸露,坑壁坑底,也是累累乱石。那些深坑就是曾经的古墓,早已被人盗掘一空了。一个接一个三四米、五六米见方的深坑裸露在蓝全国。山上,风很强劲,凌空有声。面前的墓葬却一无所有。一个深坑紧挨着一个深坑。除了偶尔见到一点破裂的陶片,连墓葬里曾经有过的木造棺椁的碎片都未留下一星半点。可见那些墓被盗掘得多么清洁。

在高海拔地带,不超越五千米高度,我历来不觉得唤吸困难,如今,海拔四千多米,我却感应喘不上气,有窒息之感。找一块平整点的岩石坐下。我确定屁股下是一块天然出露的岩石,而不是从墓地里翻掘出来的石头。我只伸手抚摩面前出自墓葬的石头。那些石头风化得很凶猛,手指滑过时,能觉得到有棱角尖利的砂粒粘在了指尖。下意识用力,是想让尖利的砂粒扎破手指引起一点逼真的痛感吗?但砂粒在我的指尖破坏了。

世界无声,山峙水环。

阿来摄

阿来摄

阿来摄

阿来摄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6《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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