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记】它是所有木作器具中的家长 | 舒飞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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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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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金神村的村道往东,三百余米,会在浩荡的混凝土立交桥下面穿过汉十高速,再三百多米,又会颠末窄鳖鳖的水泥隧道下钻长枕木黑石堆中的京广铁路。高速路与铁路上的时空是压缩的,公共的,平均的,立交桥下与铁道之侧的世界却有一点灯下黑的意味,远离城镇,草木碧绿,村道狭长,乡塆参差,处所感可能还要更强一些。旅客们在汉十线上自东徂西,京广线上南来北往,偶尔放下手机,窗边远眺,说不定就能够看到我头戴麦黄凉帽,举着深蓝色的爬山杖在村道中走路的身影,说不定,会有人想起聚斯金德的那篇《夏先生的故事》?

飞廉说:“我羡慕此兄。”

走到藕塘边的小亭,是一个十字路口,要么向东过隧道,要么向北往六张冈塆,要么向西往大路塘张塆,由大路塘张塆再向西,过小澴河上的改革桥,则是裤子塘张塆。全国第一姓嘛,玉皇大帝都姓张,读大学时同宿舍的张烈雨骄傲地向我讲。在那些取名颇为“天真烂漫”的张姓村子里,我在大路塘张塆闲逛的次数最多。它一排一排的房子,脸朝东,背靠西,屋脊线自南游向北,所以穿过稻田、菜地,沿着笔挺向西的村巷往村里走,会有一层一层剥开洋葱头的觉得。刚起头是村民们新建的楼房,根据最新款式村落别墅的图纸成立起来,各色玻璃闪闪发光,映在向阳下。一二层之后,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修起来的水泥楼房,水磨石的灰褐楼面,二楼正面用马赛克拼出来“一九九〇年造”之类的美术字,阳台用仙鹤纹样的水泥雕花粉饰,栏杆上放着几盆长得不错的仙人掌,藕节似的。再往后,就是六七十年代的瓦屋,黑瓦白墙,青苔点点,山墙上还能辨认出“农业学大寨”“只生一个好”之类的口号。再往后,就是沿着小澴河堤展开的坟林,石碑历历,由坟堆中的村道走上堤,堤面水泥路上,有前几天中元节村民烧黄裱纸祭祖时,烫出来的窝窝灰瘢。走过堤面,即可俯看小澴河在眼睫般密集的枫杨树下,清澈见底,盘曲西流,澴溪美,枫杨美,溪上五六座古桥,辙痕印刻,座座皆美。

所以那个村庄是靠着小澴河堤,一层一层向东生长出来的。空间既然有序,时间的关系也就能够领会。年轻的新婚夫妇,住在外层的别墅里,网线、自来水管穿行此中,只是仆人日常平凡在城镇工做,所以多半是关门闭户;中年以上的父母则留在中间的水泥楼房,楼顶上是收看免费频道的“电视锅”,一楼前面的空地围成红砖小院,狗坐猫伏,鸡鸭鹅在此中漫步;后面的瓦屋,是祖父母们住的吧,门前开垦成几畦菜地,白菜萝卜空心菜,冬瓜南瓜娥眉豆,假设拾掇得有条不紊,阐明老爹妻子身体与精神形态都蛮不错,逐月的养老金还领得着。他们的情形由堂屋门脸上的对联也看得出来。对联的颜色是红艳艳的,阐明老仆人们越过了年关,人恋春风狗恋食,活着在。假设贴出来是白色,阐明他们毕竟是没有挨过往年的炎暑与冷冬。黄色,已经往世第二年。绿色,第三年。到对联贴出来是黄色与绿色的时候,他们的瓦屋木门落锁,门前的菜地多半已经萧条,蓬蒿草莱,蛛网迭迭,想走近堂屋门前的回廊下也就难了。“借问摘薪者,此人皆焉如?”其实他们的回宿其实不远,上一段写到,向西百十步,就是大路塘张塆的坟林地,足可听到莺啼鹊哇,风吹枫杨,溪水哗哗做响。

我更爱往看的,是村巷右边,村子的最初一重。一幢瓦屋矗立在芜草繁树之中,瓦屋后面就是堤脚,由河堤至后墙之间,十余丈的空地长满了竹子,竹丛中,有一棵特殊粗壮的栎树,已经不行合抱粗了,枝枝叶叶,胡子拉碴,长得张飞李逵、焦赞孟良、王朝马汉似的,神情活现地耸起在后园,将大半个屋顶覆盖在它的浓荫里。如许一百多年的大树在我们镇已经是稀有,汪家竹园堤上的两棵朴树,栎树塆晏家那棵大名鼎鼎的栎树,与大路塘张塆那一棵,可能是能够凑成“肖港四皓”,四个老树兄弟,开出一桌麻将,以它们身上的鸟雀为彩头,小赌怡情没问题。后园神荒如斯,前庭也好不到哪里往,仲秋晨风里,艾蒿萧条,已过人头,同化在此中的苍耳棵也很多,牵牛花的细藤由小灌木丛里绕出来,开出一串串蓝莹莹的喇叭花。但房子自己,却是无缺的,瓦脊如龙,黑瓦鳞鳞,四面白墙并没有裂痕,正面两间配房的窗子严丝合缝,玻璃也逃过了小孩子们的弹弓,没有打坏,中间堂屋木门由里面用门闩闩起,门上贴出的门神与对联虽则泛白,却并没有卷折破损。比拟之下,隔邻的旧屋,它的老邻人屋顶豁然开洞,鸟雀布进的桑树与构树在房屋里长出来,各各拱把,再过几年,就会与葎草、薜荔等藤蔓一道,将旧屋围绕起来,草木樊笼中,“复得返天然”。是因为老栎树遮风挡雨,在延续着那幢瓦屋“本实”的存在?仍是瓦屋的老仆人往世在三五年之内,犹自眷眷不已,明月夜,短松冈,黑暗照拂着他们的故家?无论若何,在过往的几十年里,在那一丛草木之间,屋顶之下,门窗之后,也曾灯烛荧荧,灶中生火,食物馨香,有人生,有人死,欢笑于斯,歌哭于斯。

那幢精气神犹存的瓦屋的款式,与其他大别山西麓的民居大同小异,一样的明三暗六,两个配房向前凸起,窗户像中山拆上的两只口袋,堂屋稍稍收缩,留出来一个长方形的门廊。六七十年代的时髦唉,之前会是“一颗印”一般的小四合院,独立的门廊,摆布耳房,进门庭院,庭院后才是明三暗六、立柱木壁的正房。那间瓦屋算不上典型,次要是门廊比一般的砖房要宽一些,由滴水檐溜往下,还修有两根方形砖柱,亭亭竖立,昔时只要小学校与公社的房子,才往弄那么一点“苏修”建筑的余绪。应该是一位做过消费队长之类的老祖父吧,他拆掉曾祖父们的小四合院,来完成他那代人起屋的责任的时候,灰溜溜加进了时代的符号。葎草与艾蒿尚未爬上红砖台阶,所以那个门廊仍是空着的,门廊右首屋檐里,秋阳射来的处所,立着一架深黑褐色的谷仓,它在风雨、烈日、鸟雀、藤蔓的环顾中,像它头顶的瓦屋一样,还连结着某种完形。似乎你上前抽开门闩,就能够进屋洒扫庭除,生火做饭,再转身抽开仓门,就能哗哗哗,流水价放出往年秋天晒干倒进往的稻谷。

我在遍地村里闲逛,也常看见各类农做的旧物,分隔米糠的风车,龙骨长长短短车水用的水车,各类石磨子,石磙,臼窝,铁犁头已经生锈的枣木犁,各式竹编的筲箕、箢子,大大小小的木桶,旧式的碗柜、衣柜、衣箱,那些已经被重生活裁减掉的手工匠做,被村民们由新旧的居所里清理出来,堆在房前屋后。各人其实也不爱丢掉,或者一把火烧光,也不肯三瓜二枣几块钱交给收废品的人处置,就那么有意无意堆放着,似乎要将村子酿成一个露天的耕具博物馆一样。我也爱看的,具象的梵高的乡土小画一般,也有海德格尔挂在壁上的旧鞋子,将过往的生活往蔽敞开的遗意。但在我的印象里,看到那么无缺的谷仓,在过往十余年乡下的遨游里,那仍是第一座。那其实有一点点希罕,不是吗?

我家也有过瓦屋,有过谷仓。谷仓就立在堂屋右首的板壁前,又高又宽又厚,方头方脑,头顶已经快要擦到主梁,板材用的是砖头厚薄的杉木,再狡诈的老鼠,想在上面啃出洞,可能都得接力磨牙好几个月。谷仓立着的样子,有一点像“其”字,分为上下两层,又像一个“吕”字,“其”与“吕”中间的空白,就像弥勒佛的肚子,足能够盛放我们家三亩七分稻田里,除掉公粮,收回的早季稻晚季稻的稻谷,以供我们家七口人一年所食。所谓“颗粒回仓”,是实的,承包责任造起头了,十月里,看着祖父父亲两小我,一前一后搭凳子,将曝晒干爽的金黄稻谷倒泄进仓口中,金灿灿,鼓攒攒,我们在旁边看着,心中是说不出的兴奋,因为那标记着,一年的农事有了圆满的结尾。过年写对联,先是祖世伯笔写,后来轮到父亲,再后来是祖父握动手教我写。“六合君亲师位”是写在堂屋里面神柜上的,向右角落上的鸡埘上贴“鸡鸭成群”,右边板壁上写着“百无禁忌”,其实应贴在我们的脑门上,堂屋前的门脸上贴关公秦琼的门神,两边门框贴“春和景明”“国泰民安”之类的主联,外面窗下写“太公在此”,是在向那位无所不克不及,特殊会垂钓的老仙人请安,“开门大吉”“出方见喜”,再转到堂屋右边,将谷仓上的“五谷丰收”写好,我鬼画桃符写对联的工做就算是完成了。捉迷躲,能够钻厨屋的草垛,床底,衣柜,睡柜,水缸,米缸,爬进楼板上的小阁楼,谷仓没有试过,也不太敢,它太高,仓口的七八块挡板很难卸下来。并且身为仓廪的“廪”,它似乎实的有一种凛然不成犯的神情,它是所有木做器具中的家长,似乎要超越神龙般的水车、滴满烛油的神柜与父母、祖父母的雕花床。

烧毁的谷仓

祖父之所以能教我写毛笔字,是因为他小时候读过私塾。二十岁前后,他往广西云南从军,是抗战老兵,在十万大山的山岭间骑自行车接德律风线。抗战成功翌年,他与邻村一位同伴挤在密闭的军车里北上,一个多月,半途下车回家,与我祖母成亲。那一半途的决定当然是开垦出来我们一家七口的前景,但却并没有逃脱政治身份上的费事。我记得在小阁楼里,翻看过小学文化水平的父亲写的好几千字的申述信。祖父承受人们的“斗争”,有好几回,便是被关进谷仓里反省。那可能也是我们捉迷躲时不敢爬进谷仓的原因。2004年我们回乡将瓦屋改建成了楼房,祖父已在2002年以八十岁的耄耋寿龄往世。往世之前,家里按乡间的规则,已经为他备下了棺木。几乎可以确定,棺木就是由那座谷仓改造的。新世纪后,乡下的谷仓已经派不上用场,那么好的杉木,改成寿木再适宜不外。像大路塘张塆最初一重瓦屋里的祖父母,他们往世,留下齐全的瓦屋,一百多年树龄的老栎树,厚重巩固的谷仓,当然是稀有的。说不定,是因为他们活过了稀有的百岁高寿,那个新世纪,已经全数是骨灰盒的世纪了。

祖父晚年也爱漫步,他是晚饭后出门,所以会带上一根本身做的白木拐杖,还有一个铝外壳的拆两节一号电池的老式手电筒。那时候村里村外仍是泥巴路,欠好走,他经常套着旧雨鞋,穿一件灰褐色的外衣,冬天的冷夜也会出门。村里其他白叟不是如许的,只是比来才有饭后往水泥路面走路消食的习惯。所以秋冬的晚上,星月夜,打动手电筒,穿戴雨靴,举着木棍,单身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阡陌纵横的乡下土路上行走的祖父,比当下的我,更像那位西德的夏先生吧。

夏先生与祖父一样穿深色外衣,胶皮鞋,光头,可能两小我都有幽闭恐惧症。如许的症候来自上世纪四十年代统一场战争,或池沼或山岭,无问西东。

2022,09,20,孝感市农四村

做者:舒飞廉

编纂:吴东昆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说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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