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杨庆珍:觅觅文同在大邑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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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凉皮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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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杨庆珍

“胸有成竹”那个成语,说的是北宋画家文同(字与可)画竹前要对竹子足够领会后再动笔,令竹的神韵跃然纸上,语出文同的表弟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一文。

川西大邑县植被葱郁,出格多竹,凡林盘处,皆有竹林。痴爱竹子的文同,在宋仁宗皇祐四年(1052)到至和二年(1055),曾以邛州通判摄大邑县令。文同《重序九皋集》云:“在摄大邑令期间,乐其少讼而多暇,辄游邑之名山胜迹,每有所得,则吟咏成章,虽一山一水,不或遗也。”他在鹤喊山著长短句数章,绘墨竹画数幅于壁,均载其《丹渊集》。

文同存世做品少少,他昔时留在大邑的壁画或书画,早已被岁月剥蚀殆尽,只要诗歌还在泛着光线。透过那些诗,我们能感触感染到一个文人对山川天然的深切热爱,也看到光阴隧道里的古老迈邑的幽微韵致。

文同塑像(材料图片)

高堂寺:门外一尘断

皇祐四年,文同34岁,于夏秋之际,以邛州通判摄大邑县令。文同撰《重序九皋集》言:“大邑缺令,余以郡处置摄知其治。”文同在大邑任内,因风气淳朴,“乐其少讼而多暇”,他常悠游于邑中名山胜迹,或访县内古寺高僧,每有所得,即吟咏成章,或兴之所至,画墨竹于壁。

出大邑县城西6公里许,即是高堂山,西北是起伏的山峦,东南是一看无际的川西平原,山顶孤峰笔直。山上有寺,始建于东晋孝武帝太元年间(336—390),原名福庆寺,北宋改名兜率寺,明代改名高堂寺。后屡次扩建,有四重殿字,香火昌隆。夏历六月有会期,远近游人香客纷至沓来,朝山的人良多,卖食食的也良多,据说日达万人次。

高堂古寺至今犹存。在县城通往新场古镇的公路旁边,高峻的石牌楼上镌刻着“高堂寺”3个大字,是赵朴初先生所题。一条清洁的水泥村道将人带往山寺。那是我和伴侣们爱往吃茶品茗的一座寺庙,寺宇持重,古楠参天,竹林幽邃,很沉寂。

寺庙里春天的梨花,满树雪白花朵,美得明哲保身。茶馆外的天井里有大棵的栀子花树,每年炎天,一开数百朵,浓香沁人,层层重瓣螺旋展开。住持说,那是老品种的大栀子花。在高堂寺里吃茶品茗,我们经常忘记时间,一路身才发现天色已晚。

北宋的一天,文同放下文案之劳,带一颗悠闲之心,携友伴来到闻名已久的高堂山寺。他徘徊于空山幽谷,坐看云起云落,并写下《题高堂山兜率寺》:

孤绝不成状,此山余旧闻。

因官多暇日,与客到深云。

门外一尘断,座中千里分。

劳生自当往,缭绕下西曛。

高堂山山顶建有蓥华殿,海拔796米,虽不算高,但沿着峻峭的石阶攀爬上往,仍是很要破费一番气力的。站在山顶,整个县城及周边村镇田野,尽收眼底。“门外一尘断,座中千里分”,在文同的诗句中,凡俗尘凡远往,“劳生”(忙碌艰苦的生活)从此远离,在高唐山寺,身心获得平静与解脱。

高峻的石牌楼上镌刻着“高堂寺”3个大字(材料图片)

文同是一生爱竹、倾情画竹的文人,我在他的诗句里读到一种清气和远意。墨竹,于北宋仍属初兴之画艺,其时尚工笔写实之花卉,文同独辟门路,画悬崖垂竹,主干曲生,至末端而微仰,寓屈伏中隐有劲拔之生意,枝叶甚密,交相间错,向背伏仰各具姿势,画叶之墨色浓淡相依,米芾论文同画竹云:“以墨深为面,淡墨为背,自与可始也。”

千年以降,川西高堂山中仍然竹林蓊郁。无事在此略坐,风吹竹林,清音飒飒不停,闻到竹树的清香,觉得身心清冷。在一枝一叶里,我似乎听到文同的心跳和唤吸。

药师岩:此景又奇绝

远眺药师岩。严云路/摄

那一年秋天,雨水有点多,雨丝纷扬,濡湿得江河畔雾笼烟锁。在微凉的气候中,文同来大邑飞凤山药师岩玩耍,山川光景令他情致盎然:

此景又奇绝,半空生曲栏。

蜀尘随眼断,蕃雪满襟冷。

涧下雨声急,岩头云色干。

回鞍休报晚,吾待且盘桓。

在川西的空濛山色中,文同展开纸笔。于是,飞凤山的风光在墨行间荡漾开来,仿若山谷里升腾的云岚雾霭。同时,还有山涧的雨声、泉声、鸟啼,声声进耳,满山空翠。此情此景,让人清冷安适,怎能不令诗人眷恋忘返?“回鞍休报晚,吾待且盘桓。”

100年后,大邑邑丞、眉阳(今眉山)人程绩“既得其诗,钦仰风流,愧生之后,不及逃陪”,将文同此诗勒石,并写下题记。文同的诗和程绩的题记,至今保留无缺,石碑上鲜明刻写着“绍兴甲戌秋八月”,即宋高宗赵构绍兴二十四年,公元1154年。

药师岩的文同诗刻。李成彤/摄

1000多年后,我们一干晚辈后生怀揣着文同的那首诗,来到飞凤山。石径苔绿,山溪泠然,满山的黄连、厚朴、杜仲在风中飘摇。此山多药草,似乎与药师佛响应。

山腰曲栏还在,红砂石路面安稳如昨,依靠山势雕琢的上千尊摩崖造像,长年表露在日光和湿润空气里,已部分风化。那里有三殿一洞(看音殿、药师殿、老君殿、黄姑洞)15 窟 35龛,主窟为药师佛,也是造像中最美的一尊大佛。

据药师佛龛左壁石刻碑文《大像记》记载,药师岩雕像群的开凿最早为唐开成二年(837),在中晚唐、五代、宋、元、明皆有增刻。那么,昔时文同业游至此,毫无疑问,他必然看到那些衣袂飘飞的石刻,很可能比我们看到的更多,体验和发觉更丰富。

一小我看到什么,或者看不到什么,与眼无关,关乎心。在飞凤山药师岩,文同看到雪花、斜雨、云色、树林,那是他诗里的世界,清楚有画境,有雪意,有淋漓水气。透过纸页,你能唤吸到山里干净的空气,幽绿与苍莽,似乎远离尘烟。文字的量地搭载着灵魂的重量,文同把身心融进川西的天然和地盘,与此同时,诗意和灵性也展翅飞翔。

透过油腻的文笔,我触摸到文同水晶般的诗心。

鹤喊山:清流抱山合

鹤喊山。刘洪伟/摄

北宋时,鹤喊山已声名远播。文人骚人及诸名人的题咏,让那座山氤氲着诗情画意。唐代的唐求来过,五代的杜光庭来过,此次,文同来了。

秘宇压孱颜,飞梯上屈盘。

清流抱山合,乔树夹云冷。

地古芝英折,岩秋石乳干。

飚轮游底处,空自立层坛。

文同的那首五律,喊《题鹤喊化上清宫》,应该是一首记游诗,写得天然,所见所闻所思所感见诸文字。我们读此诗,似乎跟着他完成了一趟鹤喊山之游。

何为鹤喊化?《承平广记》载,张道陵在四川布道时,把布道地域划为二十四化(化,又称治),第三化治馆设在鹤喊山的上清宫,旧吋山门上有额,上书“鹤喊化”3字。

鹤喊山。刘刚/摄

文同在诗里移步换景,一幅天然的卷轴画由此展开:清幽的寺院屹立在高峻山岳上,凌空欲飞的石梯,由山麓盘曲而上;流水环抱着山岳,树木耸进云天,使人感应冷意;山坡上遍覆香花瑞草,裸露的山岩、石阶显得枯燥,适于攀登……最初一句,笔锋一转,问御风而行的仙人云游何处,只留下屹立的道坛,让人怅然。

文学的魅力,在于能够让我们超越时空,重遇千年前的名胜。

文同笔下的森然寺院早已不在。所幸,今天的鹤喊山古柏苍苍,气场还在。行走山中,常见身着棉袍、脚穿平底鞋的人,或负剑而行,或携一床古琴、一管洞箫。穿白衣的清癯男女,在坝子里打太极拳,音乐声放得很轻。

刘刚/摄

人在山中,置身于满山蓊翳古柏之间,日影飞往,觉得空寂,唤吸也更深进。人生没有什么迫切的事。很迫切的事,我们必然已经做完了。记得深入的,是鹤喊山中有一眼甜泉,号称“神泉”,我们常取来烹茶,汤清香绝。在山上凉亭略坐,群山连缀逶迤,翠峦围绕,相看两不厌。

雾中山:水气上薄云成堆

大邑雾中山,位于古代四川至印度古道上(南丝绸之路),原名大光亮山,离县城约25公里。山中层峦叠嶂,林木幽深,云遮雾罩,山泉潺湲,主峰海拔1638米,素有“山恒孕雾”的特色,因而得名。

夏日的雾中山非常凉快,山间溪流纵横,很清澈,常有人来此露营。进夜,躺在帐篷里看星星,四周还有萤火虫飘动明灭。冬天老是会下雪,六合皑白,山里人迹罕至,干净空阔,若是得闲,可在山上的寺庙里逗留半日,空气清冽,心里有平静和不变。

雾中山的牌楼。刘红彬/供图

那么,千年前的雾中山是如何的情景呢?文同在遨游雾中山时,写下《题雾中山碧玉潭》七绝一首:

千崖比赛互吞吐,一峰拔起矜崔嵬。

日光微漏潭见底,水气上薄云成堆。

在大邑泛黄残破的史猜中,雾中山一度极为灿烂,景点胜地也多,崇山峻岭中“千岩比赛互吞吐”,此中一峰突起,山势雄奇,即是青霞嶂,文同诗中的“一峰拔起矜崔嵬”,所指即为青霞嶂。

时至今日,雾中山还有千年红豆杉树,有龙象之姿,树干粗壮,树皮坚硬如铁,它也许与文同曾有一面之缘。山中还有明月池、八好事水、磐陀石等胜地,以及青雾梵天坊、天堂名山坊等奇迹。那么,碧玉潭在何处?我屡次觅而不得,向乡野白叟刺探,皆语焉不详。请教县里耄耋文人,说,碧玉潭现已淤塞,原迹在今青霞嶂北一公里。我不由唏嘘,叹世事无常。

刘刚/摄

还好有文同留下的诗句,他为我们撩起碧玉潭的面纱:

堆叠交织的山岩,似乎野兽在争斗比赛,此起彼伏,此隐彼现。在崇山峻岭中,一峰笔直而起,高耸高峻。碧玉潭掩映在碧绿的树丛中,树林裂缝透漏下日光,照射清澈的水潭,潭上的水气上升,逼近云层,构成一堆堆云朵。如斯奇异,就像“碧玉潭”的名字,覆盖着奇美的色彩。

安仁:须信诗情不成违

文同的同时代人、书法家文彦博对他赞扬有加:“与可襟韵洒落,如晴云秋月,尘埃不到。”那句话含义丰富,文彦博也许说的是文同其人,也许说的是文同的诗歌,或者说他的绘画、书法艺术。

安仁古镇南岸美村村落博物馆里的文同诗。黄自华/摄

在文同的大邑诗篇中,我出格偏心七律《安仁道中早行》,实可谓“尘埃不到”:

行马江头未晓时,好风无限满轻衣。

冷蝉噪月成番起,野鸭惊沙做队飞。

揭揭酒旗当岸立,翩翩渔艇隔湾回。

此间物象皆新得,须信诗情不成违。

每个来过安仁古镇的人,应可以领略那首诗的妙处,它挠住了安仁的神韵。现在,安仁南岸美村的村落生态博物馆,把最夺目的位置留给了那首诗。有人立足念诵出声,说写得清洁斑斓。我觉得,那清楚是一首清爽的乐曲,就像草叶上滚动的露水。

诗里的气象非常生动,斜江悠悠流淌,蝉声还在耳际,淡蓝的天空中一弯月痕,凉风吹送。水岸人家的酒旗被风卷起,泊在岸边的渔艇还未清醒,早已有野鸭成群,同党扇动清晨的空气。

想象一下:夏末秋初的一个早晨,马蹄轻快,诗人迟疑满志,“此间物象皆新得”,曙光里有蔷薇色的光线,他的心绪也同气候一般清爽。

安仁古镇奇境花园。孔进/摄

那时的文同,还很年轻。他是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的进士,一生历任邛州(今四川邛崃)、大邑、陵州(今眉山仁寿)、洋州(今陕西洋县)知州或知县。皇祐四年到至和二年,是他与大邑结缘的三四年。彼时,他出仕不久,30多岁的年龄,生活尚未展现它的狰狞,鹤发、衰朽、病痛都还很远远。大邑间隔他的家乡梓州永泰(今四川绵阳市盐亭县)不算远,投亲访友也便利。对文同来说,在那几年黄金般的工夫里,大邑既是他悠游山川、放飞诗情、挥洒丹青之地,也是他获得身心滋养的加油站。

川西大邑的河山天文,曾在一个北宋诗人的笔下如斯新鲜地存在,而且将永久存在。那些诗篇,已经超越一位知县与一个县域的狭小情怀,而是一个生命与一方山川的彼此映照、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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