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东亚科学、手艺与医学》(East Asian Science, Technology, and Medicine)第53期,2021年,第101-169页。译文题目为译者所加。译文经《东亚科学、手艺与医学》受权答应发布,并由张萌审定。在此一并称谢。
《杉木与帝国:早期近代中国的丛林革命》第一次全面地描述了大约1000-1600年期间中国南部(次要是长江中下流地域,也包罗岭南和西南地域)林地的改变。那项严谨的研究利用了各类各样的史料,好比地籍查询拜访、地契、方志、伐木和造船手册等——那些只是此中少数几种,并在很大水平上批改了既有文献中关于前现代中国滥伐丛林的简单叙事。做者令人心服地指出,现实发作的情状是分离、开放的林地改变为新型的丛林,也就是有鸿沟的、排他的、私家所有的、以杉木种植为主的丛林。孟一衡展现了中国“特殊的丛林监管形式”,不是通过专门的丛林治理机构,而是通过一般的财务政策,行之有效地从私有种植林产出了大量商用木材并避免了灾难性的生态退化 (中文版第9-10页)。他令人心服地将前现代中国与同期间的欧洲比照,既显示了二者显著趋同的时间点,也显示了最末分流的开展途径,从而突破了由国度主导的丛林治理机构“一定和优胜”的预设,该预设凡是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 (中文版第226-227页)。
第一章始于“宋朝的木材危机”,该危机刺激产生了影响深远的看念和轨制改变:在12世纪前基于开放产权和丰富木材资本的治理形式逐步被代替,而基于私家产权的、从稀缺资本中获利的意识逐步强化。将有鸿沟的丛林纳进私家财富范围,并予以地盘注销,那种做法在1149年初次付诸理论,到14世纪90年代已经开展成熟,为发作在江南部分地域的私家树木种植供给了庇护和动力。在接下来几个世纪,丛林注销在江南、江西、浙江、福建、广东、湖南普遍传布,做者以此做为逃溯造林传布的间接证据 (第二章。附录A笔录了预算办法)。第三章描述了元明期间徭役系统的废弛,出格包罗注销在册的林户,那是遭到了一条鞭法变化带来的白银经济的鞭策。徭役的末结招致处所社会中地盘与劳动力的关系表示为地道的私家契约条目。通过如许的契约协商,田主和劳动力分管了贸易化木材种植中的风险和收益 (第四章)。做为整个商税系统的一个构成部门的木税为帝国赐与所需木材和(或)带来现金收进的(因时而异),而不是专门的丛林治理机构。帝国凭仗对木材征收关税大规模扩大了海军,不需要在本色上改动丛林的治理 (第五章、第六章)。唯有建造帝国首都的宏伟建筑才偶尔要求集中的官方摘伐,强迫劳动力进进西南的深山,那里的巨木产出在18世纪之前已经接近耗竭——至少在相对随便抵达的处所——随后贸易造林也扩展到了那片最初的边陲 (第七章)。附录B简要地回忆了关键词全文检索的优势、办法和潜在的误差,别的还回忆了用来标识表记标帜数字化史料收躲的规则表达式。
本书的比力含义值得在那里进一步强调。一方面,前现代欧洲的体味持久以来处于当今我们理解林业的中心地位。国度林业机构、动物学、本土和海外殖民地情况科学的开展,被认为是合理科学的丛林监管及操纵的标记。另一方面,中国情况史的深度叙事——以伊懋可的《大象的撤退》为范例,将“大毁林”看做逾越数百年的决定性趋向,此中某些期间的毁坏水平更甚。持久以来,研究者以欧洲形式的国度林业的缺席来阐明中国继续数百年的毁林汗青:孟一衡的书强力地辩驳了那一论述。他的新看点不只为中国情况史研究供给了助力,还供给了在全球情况史下根究丛林操纵和治理的新范式。
孟一衡将中国形式回纳为“丛林监管的特殊形式” (中文版第10页)。他指出,集种植、商业、关税和砍伐于一体的精致系统,代替了任何专门的丛林机构(以至跟后来的科学林业一样产生了类似的问题)。那一看点总体上令人心服。然而全书对“监管”(oversight)那个词的利用有一点令人费解。假设根据“监管”的字面意义——“警惕和负责任地看管”与“监视治理” (《韦氏词典》),那么“丛林监管”至少意味着以丛林为明白的监管对象。本书讨论了某些期间国度对丛林的强烈兴致,当然指向了阿谁标的目的。但正如做者所强调的,影响林业和木材的政策中“最继续的改变”,并非针对丛林的法令或者专门的丛林治理机构,而是“陪伴地盘查询拜访、税收核算和产权法令的普遍变革而发作的附带改变” (中文版第220页)。无疑,丛林遭到国度一般的财务和贸易政策的影响,那与其他的植被区和商品并没有二致。不外,要在一般意义上说前现代中国存在一个国度有意识地推行丛林监管政策的专门范畴,我认为其实不那么有说服力。我期看全书在差别情状下利用那个术语时,有更多廓清和区分。事实上,即使不利用“监管”一词为本书所描述的丛林系统定性,也其实不影响本书的大旨,其论点照旧非常成立,即虽然欠缺专门的机构监管,私家经济中那种特殊形式的丛林摘伐操纵,在资本再生和分配方面是有效的。
本书关于汗青分期的含义也值得切磋。在做者看来,1600年摆布是本书切磋的截行时间,至此“长江流域最初一块重要的原始林地被清理,逐步虚弱的明朝政府几乎完全依靠于贸易木材赐与” (中文版第19页)。在此之后,“曲至18世纪中叶,它还具有进一步的延续性。在那之后,很明显,中国南方林地在大约1750-1980年之间履历了另一次底子性的改变” (中文版第227页)。换句话说,17世纪是一个转折点,标记着大规模摘伐华南原始丛林的末结,而贸易造林陆续扩大,代替了已经被砍伐殆尽的古老丛林,包罗在西南边陲。我附和那个揣度。不外,孟一衡把急剧改变的初步定在1750年摆布,把1750-1980年做为与先前几个世纪构成反差的整体时段:“曲到19世纪,新的压力毁坏了原有的功用系统,中国丛林才实正起头面对灾难” (中文版第10页)。我发现了和那个汗青分期相关的两个话题:第一个是将19世纪定义为“灾难性的”;第二个是我们在整个汗青画卷中把中国林业发作急剧改变的时刻定位于何处。
无疑,在漫长的19世纪,中国的国度和社会在许多方面履历了危机,包罗愈加强烈地感触感染到情况的退化,包罗生齿压力的增加、生态边沿地盘的开垦、在过往一千年已经被报酬改动的水系的庇护失效。那些危机经常被天然地视为前现代叙事的起点。不外,能否能够说,在1750年摆布,或者说在19世纪的任何时刻,种植林业系统自己已经停行发扬感化,或是履历了任何猛烈的改变?我倾向于答复“不”。我其实不承认19世纪的丛林系统是在更大的压力下运做,但是在19世纪90年代前,那些压力都称不上“新”,只是比先前加剧罢了。其实,孟一衡所描述的功用系统,实正履历的是其关键构成部门的继续和扩大而非式微。好比,在18世纪50年代之后,贸易造林起头在西南边陲鼓起。将“19世纪危机”绝对化则会招致类似保罗·S.萨特的解读,他在另具启发性的序言中说道:“在公元1000年到1600年之间,即始于伊懋可所说的‘中世纪经济革命’所招致的丛林危机、末于从17世纪起头的另一场全面发作的丛林危机的几个世纪中,在中国南方地域主导的趋向其实是造林。”我其实不认为该系统在1600年前有效运做、而在此之后(或1750年后)反差强烈地失效。从另一个角度看,假设人们发现那个别系必定失败,那么根源在1600年前就已经存在,潜在的机造在清朝并没有履历深入改变,反而变得愈加精巧和轨制化。无论若何,显然没有需要迫使中国林业理论自己的故事覆盖在19世纪危机的暗影下以契合后世的支流叙事——做者在逃溯14世纪的林业理论时,就没有被被整个14世纪的危机摆布。
假设我们把“急剧的改变”定义为林业和木材分配系统运转体例的底子改动——包罗那一系统具有的一些关键特征,好比私家种植、贸易商业、国度对丛林间接地纳税但不间接治理,那么实正的断裂其实发作在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之间。1750-1980年包罗如斯明显差别的多个子期间,再加上1750-1900年那一个半世纪与在此之前的几百年而不是之后的时段更为类似,那么将1750年视为中国林业转折点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即使它在许多其他方面称得上合理的转折点)。
与汗青分期的话题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做者认为1100-1600年那五个世纪由两个子期间构成:1127-1425年的“造林的黄金时代”和1425-1600年的“白银时代”(指白银货币大量畅通招致的丛林经济苏醒) (中文版第19页)。后者显而易见;而把南宋、元,以及1424年永乐皇帝驾崩之前的明朝,描述为“造林的黄金时代”,尚需弄清晰是用什么原则来定义的。无疑,贸易造林在那一期间生根抽芽,传布到长江下流零散的山区。不外,无论是林空中积仍是木材产出,那个时代的贸易造林都比不上接下来“白银时代”到达的规模,也比不上后来的清朝。现实上,做者对那个“黄金时代”的描述更多与木材的摘伐有关,而不是木材的再消费 (中文版第19页)。
以上疑问绝不是挑战《杉木与帝国》的根本功效,不外是为了开启该范畴更深层的对话。那本书激发了对汗青全貌的上述根究,就足以证明它的胜利。总之,对中国丛林形式特殊的持久开展的原来面孔,《杉木与帝国》供给了等待已久的详尽察看,开启了愈加普及地研究中国林业史和情况史的新时代。它的比照视角开辟了视野,吸引世界其他地域的专家参与对话。本书将林地置于政治、社会、经济和生态改变的普遍力量之下,任何对中国情况与社会的过往和当下感兴致的人,都不成错过。
Timber and Forestry in Qing China: Sustaining the Market,张萌著,中文版即将由上海光启书局推出。
参考文献:
Elvin, Mark, 2004, The Retreat of the Elephants: An Environmental History of China,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做者简介
张萌,美国范德堡大学汗青系助理传授,次要研究帝造晚期中国的经济史、情况史。著有Timber and Forestry in Qing China: Sustaining the Market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21)。目前正在研究的项目是燕窝的汗青,以及燕窝与前现代世界贸易和生态的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