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者:余秀琦
母亲嫁到白家湾的第二天就下田干活了。
那时正值初秋,太阳正毒,田埂上的乌桕树叶还未经霜泛红。大畈上,山里农家都在备播秋种。
祖母颠着一双小脚,扔给母亲一个榔头,指派活儿:“下田打渣巴往。”
翻犁后的土壤,颠末一个夏日的暴晒,泥块白硬如铁。上下邻界的乡邻见到母亲高挥的榔头,却击打出弹棉花的力量纷繁大摇其头,“嘻嘻嘻,白家娶了一个羊质虎皮。”
撑灯时分,祖母才扯开嗓子,站在白家大门楼前的石阶上喊收工。晚饭是稀饭、蒸红薯和腌咸菜。
母亲双手已血肉模糊,打起的血泡钻心的疼。祖母瞥一眼捧不住碗的母亲,语气不无挖苦。
“俺山里不比你城里,不下泼,怎么填饱肚子?”
母亲把半截红薯全塞进嘴里,含泪咽下。
“俺上当了。麻三姑说大门楼白家是田主,有几坛子光洋。”多年后,母亲仍然忿忿地说,“你二舅父也就信了,白家八斤高粱面收购了他。”
“传闻你们成婚的被子都是借的?”
坐在我漏着阳光花影的庭院里,我有意打趣她。
“可不是,只盖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晚上,没了,床上只剩一床烂被套,烂到不知盖了几年。”
“那就是我成婚,你执意给我购置六床喜被的理由?”
“那喜鹊登枝的被面,你不晓得多都雅。大红色,喜鹊站在高枝上,粉色的梅花一朵朵地开。喜洋洋的,兆头好哩。”母亲放下手中的盖碗,不无遗憾,“俺独独盖了一个晚上。”
母亲出生于1921年,传说那天是看音菩萨的生日。一肚子墨水的外祖父给母亲取了一个很高雅的名字:秀贞。
外祖父外祖母在世时,最红火柜上请了四个账房先生打理生意。母亲也上过几年私塾,天天豆浆、馅饼、糖炒栗子小点心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跟着外祖母和外祖父的相继过世,加上年年的战乱,店展的生意日就衰败,最初进不够出只能关张了事。1938年日本侵吞县城,二舅父率领母亲及小舅父下乡“跑反”,途中结识了媒婆麻三姑。
麻三姑两片薄嘴唇子一碰,舌灿莲花,把个白家夸成一朵花。
“大门楼,有房有地,光洋咣咣,一脚踏进往,食穿不犯愁。”
就如许,白家八斤高粱面娶了如花新媳妇。那年,母亲17岁。
第二年的小满时节,我呱呱坠地。重男轻女的祖母看一眼皱巴巴的我,摔盆打碗丢下一句:“赔钱货,扔了往!”
父亲从小被抱养,养成了唯唯诺诺的性格。关于祖母的号令从不敢违逆。
“把娃扔了吧,俺走远点给她找个好人家。”父亲小声跟母亲打着筹议。
“谁敢?谁扔俺跟谁拼命。”母亲手举菜刀,双眼通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护卫着她的幼崽。
祖母被母亲的气焰镇着了,把喂鸡的食盆摔踢到院角,哭天夺地嚷着,“野了反了!白家要败了。”
我的出生成了祖母与母亲矛盾的导火索。祖母肚里窝着气,不时处处刁难母亲。
我满月当天。母亲就被祖母赶下水田插秧。母亲二话不说眉头不皱一下,把我放在田头的浓荫下,头扎着毛巾,手挽裤管下了田。
阳光的暴晒,泥水里摔打,母亲早已脱胎换骨成了地道的农家妇女。
田野青了黄、黄了青,几番冷暑,我也到了进学的年龄。祖母用上吊相威胁,用她的话说,“女子无才即是德,读那些个闲书做什么?养大了还不是人家人,一个赔钱货。”
母亲说,“行。不让妮念书,家里屋外的活计俺不干了!”
祖母患有齁症,加上又是小脚,干不得田里地里的重活。父亲早年修水库落下病根,一年到头药罐子不离身。那么些年,家里家外满是母亲一小我在筹划。
“上吧上吧,看能上出个花来乌鸡变凤凰不。”祖母嘴不饶人,照旧三言两语。
“俺生的孩子俺做主。”母亲撂下一句话。强悍刁钻的祖母只能忍气吞声让步。
我大学结业那年,祖母病逝。咽气之前,她拉着我的手说,“丫头,你要好好贡献你妈。”
一侧,母亲跪在祖母身旁,泪眼婆娑,早哭成一株梨花带雨的树。
来源:《山西文学》2022年第11期
做者简介
余秀琦,河南商城人,信阳市做协会员,河南省小小说会员。做品散见《小小说大世界》《海燕》《散文诗世界》等报刊,并进选各类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