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在青岛“北仲家洼”的穷户窟里,我家对门住着一对老年夫妻,无儿无女,男的是个大个子,小时候生天花给他留下了一脸麻子。
他姓郭,大人都喊他大老郭,孩子们都喊他郭大爷。他本来是个开茶炉的,说是茶炉,其实没有茶,是一分钱倒一壶开水那种最简便的生意,以此来维系老两口的生活。
在他那七八平方米的陋室里,一进门的旁边竖着一个简易的立式汽锅(茶炉),水一烧开了汽笛就“呜呜”地喊,人们就来列队翻开水。往里走靠近茶炉的处所盘了一展能睡两人的土炕,土炕的另一头连着一个土盘的锅灶,那就是郭大爷的运营场合兼卧室和厨房了。
后来在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革新” 运动中,他那本钱主义运营体例的“茶炉”被取缔了。
既然是社会主义,那么就得给每一小我生活出路;为此,郭大爷被安放到一家新成立的、由各地小商小贩构成的协做商铺里当售货员;每月固然只要二十来块钱的工资,可老两口也能勉牵强强地庇护生计。
1960年,阿谁年代人们被饿得肚皮紧贴着脊梁、眼珠子都在发蓝,郭大娘是市民,定粮是二十四斤;郭大爷虽在协做商铺工做,但定粮明显地低于国营商铺,每月也只要二十五、六斤。
此日一朝晨,郭大娘按老两口的定量称出地瓜干煮好放在小矮饭桌上,她以上茅厕为名有意留出时间好让上班的郭大爷多食点。阿谁年代的社会次序不克不及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比如今要好得多。
所以郭大娘到二十米以外的一个简易的公共茅房如厕也没有关街门(她家的门临街)。从她家门前路过就能见到小矮饭桌,饭桌上放了一个黑色陶土做成的饭钵子,饭钵子里盛着十五六块刚煮熟的地瓜干,那几乎是老两口一天的口粮。
郭大爷起床后,往脸盆里舀了一瓢水简单地撸了一把脸,坐下来就食饭。郭大爷忍着饿食了几块地瓜干,留下的等郭大娘回来食;郭大娘已饿的满身浮肿了,肚子里也需要填补粮食啊!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郭大娘回来,郭大爷急于上班,只好把剩下的地瓜干留在钵子里,并把他头一天开的二十多元钱的工资卷成卷儿压在钵子底下留出一半露在外面,等郭大娘回来拾掇;他晓得郭大娘上茅厕很快就会回来。
郭大爷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个衣服破烂、十七八岁的农村姑娘 ,她是被饿急了眼、挈着浮肿的身体流离来城市乞食的。
那姑娘一见那家子没有人,街门还四敞大开着,小饭桌上还有几页热火朝天的地瓜干;刹那,那姑娘饥肠辘辘的食欲无法抵御那地瓜干的诱惑!
于是她饥不择食地食掉了地瓜干,发现饭钵子底下还压着一卷钱,一种强大的道德责任感冲碰着她的心。那姑娘把郭大爷适才坐过的马扎子挪到门口安然地坐在那里,期待着那家仆人的到来。
纷歧会儿郭大娘上茅厕回来了,那姑娘见是那家仆人,忙阐明道:“大娘,我是要饭的,但我不是小偷,我其实是饿极了,把您钵子里的地瓜干食了,但您的钱和屋里的工具我一点也没动,我不走就是等您回来查抄一下 看少了什么工具没有。”
那個年代粮食就是命脉!郭大娘心疼她的地瓜干,对那姑娘又是吼又是喊:“你那孩子不像话,你食了俺的口粮俺食什么?你喊俺今天怎么过?”
听凭那姑娘各式地说好话和哀告求饶,郭大娘就是不依不饶;嘴里还不时地吐着脏话:“您那些乡间老巴子干事就是不讲良心,那是俺的拯救粮啊,您偷食了,俺食什么?您那不是在要俺的命吗!”
那时候四周聚集来的人越来越多,都同情那姑娘,好言相劝郭大娘。可郭大娘心中的火气就是没法消弭,她朝世人吼道:“您都站着说话不嫌腰痛,俺那月就剩那么点儿口粮了 ,她给俺食了,喊俺往饮西冬风?”
那时从人群中走出 一个农村妆扮的老汉,他姓赵,喊赵国佳。妻子孩子都在农村 ,他终年在青岛打零工干瓦匠活,租住的小趴趴房就在郭大娘家的不远处,与郭大娘家也算是近邻。
他从那脏兮兮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角票(那时候还没有拾元面额的大钞)对郭大娘说:“郭大嫂,我的情状你也晓得,要粮票我没有,那就是我的全数家财;你先拿往买点高价地瓜干垫补垫补吧。那孩子没动您家的钱,也没偷您家的工具,已经很不错了,今天你就饶了她吧。”
赵国佳是农村户口,住在城里却没有城市定粮,干瓦匠活挣了钱就到暗盘买高价地瓜干食,瓦匠活不是天天有,也是食了上顿没下顿的苦主儿。郭大娘守着那么多的人哪好意思要他的钱?于是郭大娘嘟嘟囔囔地宽恕并放走了那姑娘。
那姑娘对赵国佳硬是千恩万谢、感恩不尽。赵国佳叹了一口气对那姑娘说:“孩子,咱都是乡间的贫民,但你要记住,咱穷的是没有钱,可万万不要把志气也穷没有了!”那话像是在教导那姑娘,更像是在说给郭大娘听。
半个多世纪过往了,每当我想起那件事,心潮仍是像大海里的波澜久久平静不下来,更使我不克不及忘怀的是那位虽穿着肮脏、但心底却极其阳光的农人老汉——赵国佳,还有他那不是名言而胜过名言的人生警句——咱穷的是没有钱,可万万不要把志气也穷没有了!
(本文颁发于2016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