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宠我,全厂广为人知。厂子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巴山,独一“省属”:四川省渠江矿冶公司。昌盛期间,员工超越两万。厂内家长,出格汉子,大多性格硬朗,敦促儿女,时髦开门见山,张嘴就骂,抬手就打。而那般屡见不鲜,喊人见惯司空。环顾前后摆布,仅有我爸例外,家里家外,对孩儿的批示、指教、指派,历来包裹着一团和气。我于家中遭到善待,竟然在同窗间收获羡慕与友好。即使男生里的恶劣之徒,亦不会欺我、侮我。个中启事,至今费解。
我爸读完初小,跟着堂哥,光脚四天,走完三百华里,当上宣汉县城茶馆学徒。不敷一年,成为火炉、铜壶、盖碗、掺茶一应事项的里手。老板仁厚,每日打烊之后,便催促门徒读书、写字。
1949年岁暮,茶客中一位长者,喜欢我爸聪明、懂礼,举荐他进厂参工。我爸不负期冀,进党、提干,一路顺遂,比年荣获优良党员、先辈工做者。“荣耀”鳞集,我爸回回推让不脱,便将印造着荣誉名号的茶缸、毛巾之类,分赠同事。“工作是各人做的,原来就不应我独吞。”世人听罢,无不大欢。
启蒙之前,经我爸指点,可能识字上百。懵懵懂懂之中,我爸上行下效,又让我晓得一些事理。例如,身陷一场山火,差点丢命,大白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出门口渴,攀山觅水,记住了无论山有多高,水都痴情相随,那喊“天长地久”;除开冬日,穿行山路,应手中有棍,便于“风吹草动”;欲知当日气象,仰头看天,民谚进心,“有雨四角亮,无雨顶上光”。诸如斯类,不让人烦,只觉有趣。
家里炊事,回我妈管。但我爸只要在家,老是主动洗菜。人说叶子菜难弄,于他却是拿手好戏。淘菜之先,必会择理清新,然后大盆盛水,用力搅动。换水三遍以上,一篮青菜便干净透亮。多年后,目击洗衣机启动的滚滚漩涡,方知我爸淘菜的路数,早就深谙翻转之妙。
我爸对人和气,有口皆碑。但在我印象里,他发过一次大火,对象是他亲哥(即我的大爹)。我十岁前后,食物稀缺,烧饭炒菜的锅罐,亦成为俏货。其时厂里有少量消费,只做内部赐与。忽一日,我大爹从乡里跑来,让老弟帮手,说草屋已无锅可揭。
谁知刚过十余天,大爹又上门,仍需锅罐。我爸一听,认定他哥在倒卖挣钱,神色大变,断然回绝。转天早晨,我爸上班走后,大爹动身回家,我妈将家里一口旧锅找出。大爹死活不要,曲到见我妈泪光闪闪,才肯放进背篓。那一往两断动静,曲至一年后,大爹病重,我爸我妈得信赶回,兄弟始得尽释前嫌。
1963年炎天,我小学结业,考进城里第一中学。令人难以置信,接到登科书第二天,我爸也获通知,调往城内行署机关。那时工做变更,讲究人走家移。面临熟悉的房子,屋里屋外,看看那,摸摸那,少年的我,亦生不舍之感。
六年前,厂里宿舍严重,鼓舞小我建房。我爸觅得厂部礼堂后身,自盖两室一厨。其时购置砖瓦、石材、木材、洋灰,外加专业匠人的工钱,完事拢账,统共破费一百六十元。所有杂活,概由同事帮手,职工食堂食饭,只是花往几包烟钱。房龄区区数年,又住得比力敬服,我家房子,一时为人注目。听我爸表达,房子不卖私家,有人便揣测那是“抬价”,遂纷繁添钱。我爸毫不松口,最末以建房原价,卖给工场总务科。几位我家老友,费尽心血而未能如愿,气得看房兴叹:那老任虽未见利忘义,但必定鬼摸脑壳了。
我爸从不求人处事,也不习惯处事便求人。写那篇文章,清点往事,发觉出金无足赤,我爸为我,竟然是求过人的。我下乡插队的大春沟,家家晚上油灯闪烁,虽离公社不外两华里,却因无缘买到电线,电传播不外来。我爸下乡看我,听消费队长抱怨,那处所山清水秀,砖厂也挣钱,日子出缺憾,就是愁于无电。我爸听后,想了想,许诺尝尝。没过多久,我将进伍远行,赶紧回城催问。我爸说已乞助专区农机站站长,眼下就可提货。我当天返队,第二天队长率领牛车三架进城;第三天请来五六个电工,批示全队壮汉干活;第四天晚上,大春沟家家门窗大开,露出昔日高不成攀的光亮。
我爸始末崇拜北京,先后到过三回。最初一次最为圆满,赶上天安门开放,那对他是一种不测的幸福。城楼上,我爸一一细看,眼不敷用。转完楼上容许参看的处所,又往俯视金水桥前的车水马龙。我拿着相机,“导演”我爸,让他对着广场挥手。我要为白叟家留下一张模仿伟人的照片。他远远看定广场南端的纪念碑、纪念堂,然后转身,面露羞色,连连摆手:“不适宜,不适宜。”他侧身倚栏:“就如许照吧。”我屏住唤吸,连拍数张。洗印出来,那是我爸不多的留影里,最为高兴的照片。他的笑脸四面,全是天安门的雕梁画栋。
我始末刚强地相信,我爸身上,带有某种少见的气韵。写到那里,冥思苦索,只想挑选一个妥帖的词语,必恭必敬地献给他。末于,想到了,并确定我爸消受得起。
那就是“雍容”二字。
凡是,有身份的人,有地位的人,有财产的人,门第显要的人,学问无边的人,才可与该词相配、相符。我爸一生,布衣粝食,心口如一,和气待人,踏实干事,崇高而地道。雍容就是他身上的一束光,习惯天然地照向周边的男女老小,使他成为浩瀚至爱亲友钦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