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2022-6《收获》|专栏“镜中万象”：青丝成雪（南帆）

南帆 1957年生，福建社科院研究员，出书著做若干。

2022-6《收获》刊载南帆先生专栏“镜中万象”

2022-6《收获》

专栏：镜中万象

青丝成雪

南帆

一

“问全国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若何。”据说那是一家剃头店门口的对联。脸色慈祥的剃头师傅胸前挂一条油腻的围裙，手里只要一柄玲珑的剪刀，对联的口气却好像行刑场上手执鬼头刀的刽子手。当然，剃头师傅与刽子手各有所长。刽子手负责挥刀砍下身体之上的头颅，一声吆饮，血溅三尺，万寡注目，气势汹汹，但是，实正发抖的只是阿谁死囚犯；剃头师傅的营业仅仅是修剪头发，几绺头发悄悄地从剪刀的刀口落在空中，事后由一柄扫帚扫掉。然而，剃头师傅有资格伸手摸一摸所有人的脑袋，即便皇帝老儿也回绝不了。

一小我生平要进剃头店几回？统计那种数字有些无聊。记忆之中，剃头始末不是一件快乐的工作。孩童时是由母亲押进剃头店的。剃头师傅嫌弃我好动，抱怨连连。母亲不留心的时候，他抨击似的用力按我的脑袋，或者阴险地在我的脑门上敲一个“栗子”。有时剃头师傅利用一个电动推子：通电之后的推子发出嘎嘎的怪响，似乎一台挈拉机从后脑勺犁过，让人毛骨悚然。数十年的时间，我关于剃头店始末没有好感，剃头老是草草了事，刮胡子、掏耳朵、扳脖子那些福利一律舍弃。剃头店硬木靠背椅的椅背能够放倒，顾客仰面闭目躺下，脸上焐一块热毛巾，然后涂一层厚厚的肥皂沫，剃头师傅将尖利的折叠剃刀在黝黑发亮的帆布上象征性地蹭了蹭，迈步上前刮脸。那时，我往往心中一凛——一刀割在脖子上怎么办？童年的一个浪漫梦幻是，哪一天能够为本身剃头。不久以前竟然看到一个冲动人心的小视频：一个汉子娴熟修剪本身的满头乌发。左手梳子，右手剪刀，半晌之间，一个标致的发型鲜明呈现。神乎其技！遗憾的是，冲动很快被沮丧沉没。视频的仆人公转过黝黑的脸，一个印度人。我不由黯然神伤——我不成能逾越千山万水拜他为师。

日子飞一般地过往，世事好像片子。早晨洗漱的时候，我会照一照镜子，清晰地看到头发一根一根地变白，并且愈来愈稀少。然而，很久以后我才恍然意识到，剃头店业已改换了门庭——厌恶时常陪伴痴钝。现今的剃头店门口悬挂一个扭转的三色柱，店堂里若干华贵的吊灯，硬木的老式靠背椅已经换成黑皮沙发。剃头师穿越于店堂，他们的发型好像新颖的工艺品，显然带有示范意味；好像那些豪门名媛，剃头师多半为本身取一个英文名字，Tony（托尼）、Kevin（凯文）、Allen（艾伦）三个英文名字最为常见，号称“剃头三巨头”；三者中间“托尼”更胜一筹——剃头师又被尊称为“托尼教师”。托尼教师的顾客多半身份不俗。一些女人正襟危坐在镜子前面，脑门上方的通电罩子正在将头发烘烤成鬈曲的海浪形。她们的母亲是将塑料卷发器夹在头发之间，然后涂上定型药水；母亲们其实不隐讳戴上满头卷发器到市场买菜，一眼看往好像插了满头的塑料假花。更早一些时候，她们的祖母是用烧红的火钳卷发。滚烫的火钳夹住茂盛的头发一拧，一绺鬈发于青烟飘拂之间仿佛成型。托尼教师的另一些顾客仅仅是来吹一个发型，或者洗一洗头——如斯简单的工作，竟然成为一单生意。寓所四周的一家剃头店，薄暮的时候就会莺啭燕啼地热闹起来。一些陪酒女郎白日补觉，晚上到KTV上班之前，时常到剃头店润色一下。男士踏进剃头店，原则的表述是“修一修头发”，传统意义的剃头似乎湮灭已久，只要我等不谙时髦的粗人还对那一项营业存在需求。剃头的价格贵得不讲事理，一把剪刀比划十来分钟，收费高达数十元，若冲要洗一下还得加钱。如若口出怨言，托尼教师会立场和气地告知，不远的河边树荫下就有一个简单的剃头摊子：摆一张塑料椅，剃头师傅只带一个东西箱和一辆自行车，剃头的单价是五元。言下之意，他们不奇怪与各类廉价的头颅做生意。没有崇高的发型，怎么可能有崇高的生活？

我的钱包当然不克不及示弱，区区数十元何足挂齿。事实上，我与剃头店分裂的导火索是眼镜而非钱包。持久伏案工做，近视愈来愈严峻，眼镜的度数愈来愈深，可是，剃头时必需摘下来。不戴眼镜的时候，我看不清镜子里本身的形象，无法实时监控头发的修剪。我厌恶头发剪得太短，面目一新的脑袋不像本身的；头发剪得太少又于心不甜，如斯工做量怎么对得起数十元的费用？每一次从头戴上眼镜，老是要别扭几分钟。那一天末于从别改变向了愤慨：戴上眼镜之后，我突然发现两鬓的头发完全消逝，青色的头皮一目了然，头顶的长发却分毫不减，斜斜地笼盖在额上好像一块敷衍了事的瓦片。我年轻的时候讲究保留一些鬓脚，那种“瓦片”发型是片子里面汉奸的典型标记。我生气地量问怎么一回事，剃头师委屈并且迷惘：那是最时髦的老板头呀！我要求他修改为通俗的板寸头，他的答复竟然是不会剪那种发型。

分开剃头店的那一刻我哀痛地意识到，玻璃门背后已经是另一个目生的国家。

二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我曾经出书一部漫笔集子《叩访觉得》，收进一批以身体为主题的漫笔文章，别离涉及面庞、手、性、快感与痛感、饮食之乐，涉及服拆、肖像描写、体育馆里的身体崇敬、运载身体的汽车和扑灭身体的兵器，如斯等等。前一个系列以身体的各类器官为对象，后一个系列是身体延展出来的文化产物和文化看念。希罕的是，我竟然遗漏了如斯重要的头提问题。

身体与文化是两个性量悬殊的范围：身体的心理组织神工鬼斧；相对地说，各类文化产物来自人工所为。当然，现代社会的一个特征便是，二者的鸿沟愈来愈模糊。头发的暗昧之处在于，那是极富文化意味的心理器官，仍是极富心理意味的文化产物？头发是身体的心理构成；然而，头发的外型毋宁是展现身体的文化形象，譬如严厉、标致或者风趣、疲沓。发型多半与服饰搭配，而不是庇护身体功用的要素。多寡不拘，长短肆意，头发不存在痛感，并且必需按期裁减，以至随时能够割弃；“拔一毛而利全国，不为也”，那种夸饰的相比恰好表白头发是身体的余外物资。现在没有几人说得清头发的心理意义。一种看点认为头发能够保热，遮风挡雨；另一种相反的看点认为，头发是为了遮阳散热。太阳造造的太高温度可能损伤精巧的大脑，头发有助于阻挠紫外线的间接照射。非洲更为接近赤道，所以，非洲人的鬈发擅长为脑门造造小暗影。当然，因为房屋和帽子的呈现，保热或者散热俱已无足轻重。

人类起源的各类学说之中，头发曾经成为许多揣测绕不开的落脚点。无论是女娲抟土造人仍是天主根据本身的形象构想人类外形，那些神话与传说配合默认一个前提：人类的形象持之以恒。然而，十九世纪的达尔文公布了一个令人难堪的奥秘：人类的远祖是猿猴。从猿猴到人类，那个漫长而艰苦的进化汗青包罗一项革新身体的文明工程：褪却全身的茂盛体毛。无论是因为天气、服拆仍是身体散热、皮肤的感知，体毛的消逝能够逃溯多方面原因。一种相其时髦的看点是，猿猴的进化半途曾经移居海洋，好像鱼类一样生活在水中，因为障碍泅水的速度，体毛逐步消逝；头发的保留是因为头部必需浮出水面唤吸。猿猴从海洋返回陆地必定是后来的工作。不管倾向于哪一种揣测，结论并未改动：头发仅仅是猿猴时代的残留物。令人高兴的是，那个残留物为身体美学做出了重要奉献。文明社会，剃头师负责对那个心理组织停止文化重塑。

迄今为行，服拆承担身体美学的次要景看。服拆的花色、格式千变万化，假设前提容许，能够半小时改换一套。人们欣然承受服拆关于身体的美学革新。服拆好像安拆形形色色的文化躯壳，服拆内部的身体一如既往——张三仍是张三，李四仍是李四，基因照旧，血统照旧，家族谱系照旧。相对地说，别的两种身体美学隐含激进的看念博弈：化装与整容。化装的根本战略是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粘一对增添眼睛魅力的假睫毛近期才获得成熟的手艺撑持。化装改进了小我容颜，以至焕然一新，但是，化装遵守一个传统：回绝损毁神工鬼斧的心理组织。卸妆之后，粉黛背后的心理组织原封不动地奉还。相对地说，整容斗胆地逾越鸿沟，起头干涉原始的天然次序。垫鼻梁、削下巴也罢，磨颧骨或者丰胸也罢——哪怕仅仅简单地割双眼皮，生物遗传以及天然生长已遭到了进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精母血，不成弃也。那种原则是家族血统的包管。从财富继续、家族荣誉、伦理辈份到同宗同姓的血亲构成的联盟，血统的地道始末是一个不成摆荡的看念。虽然整容仅仅是美学主题之下的事务，但是，自做主张的身体设想潜躲一种求助紧急的倾向：身体可能离开家族的生物序列而另起炉灶。从整容、试管婴儿到基因编纂、智能机器人，放纵的人类可能走多远？能够意料，每一个步调城市带来社会关系的严峻倾圮与大跨度重组。

那时，发型加工显出了平安稳重的一面。从梳一根大辫子到精心地皮一个发髻，从大海浪鬈发的华贵到“清汤挂面”式的素静，从蓬首垢面到锃亮的光头，各类别开生面的发型展现了一个心理组织改变多端的表述语言。虽然如斯，人工的发型始末尊重生物根底供给的边界。剃头师与美容师均为身体美学工做者，然而，前者仍然安身于传统地界，后者已经跨到了求助紧急的彼岸。

三

年轻的时候已经晓得，末将有垂老的一天；没有料到的是，垂老的标记起首从头发的凋谢起头。一张年轻时的相片令人感伤——满头茂密的乌发无声地消逝在悠悠岁月之中。“白头搔更短，浑欲不堪簪”，那是杜甫的名句，现在不容易体验——大都人不再往头发上插一根簪。我更多地想到的是陆游的一句诗：“壮心已与年俱逝，脱发应无术可栽。”

不再心高气傲，不再有硬如鬃毛的头发，发型治理愈来愈松弛。脑门上的萧条气象末于让太太看不下往，她定见能够修剪为短发。短发不只整洁而精神，同时显得茂盛一些。我告知剃头店关于短发的鄙视立场，太太竟然毛遂自荐，由她来操刀。她昔时曾经为几个小孩铰过甚发，关于本身手上的功夫自信心十足。我当然喜出看外，敏捷出让头发治理权限。

好像招揽到一个严重工程，太太立即忙碌地动作起来。起首是购置剃头的剪刀。她理直气壮普及业内常识：剪刀之于剃头师好像枪收之于兵士，挎在腰上的剪刀包也像是手枪的枪套。剃头师手中的剪刀迅捷精准，一刀到位，自得的时候他们也会将剪刀套在手指上耍个刀花，好像美国片子中西部牛仔将左轮枪套在食指上打个转。我第一次传闻那种剪刀竟然要价数千元。实正的剃头师不会让别人碰本身的剪刀。家里如果失慎失火，他们只会带一把剪刀逃出来。剪刀用得钝了，不是再买一把，而是在刃口加钢。太太大方地表达，价格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用得随手。也许我的头发尚未贵重到如斯水平，太太告知她的剪刀稍稍廉价一些。我后来发现，家里的剪刀愈来愈多，太太从未将哪一把用钝的剪刀送出往刃口加钢。我悄悄预算一下，如若仍然到剃头店剃头，耗资大约要少于购置剪刀的破费。

必需认可，太太的修剪手艺相当不错。我经常假惺惺地捧场，说她能够往开一家剃头店。假设我不事声张，没有人思疑我的发型来自一个外行。那次要得益于好学苦练。太太本身是剃头店的常客，修剪头发的时候，她经常谦虚地向饶舌的剃头师请教各类手艺问题。有一回她的座位旁边一位男士正在修剪头发，太太尽量斜起眼睛，窃看剃头师的各类操做手段。那一位男士察觉到邻座的不懈目光，他或许认为剃头店的厅堂正在造造一场艳遇。

太太修剪我的头发已经多年，偶尔一些小小的闪失层见迭出。有时刚刚理过的头发呈现一个小缺口，有时左高右低。我凡是不管帐较那些变乱。比我个子高的人不算良多，仰视者无法察觉头发的缺陷；相对而坐的时候，总有一方侃侃而谈，大都人不会莫明其妙地凝视对方的头发。但是，太太却安然地为本身辩解，她的理由让我惊愕不已——好像一块肥瘦不均的田地，我的一部门头皮营养过剩，另一部门头皮营养不敷。各个部门的头发无法匀速生长，而是参差错落，东歪西倒。头发的芜杂影响了她手中剪刀的分寸。

我的思辨才能足以论证，头发的芜杂不克不及成为剃头师失误的一定理由。但是，我被那个问题迷住了，以致于没有几兴致辩驳她的蛮横无理。一小我的头皮内部还能划分出三六九等——经济兴旺地域、自在商业区、贫苦地域？我既不克不及证明，也不克不及证伪，只能久久地为之停止哲学深思。国度能够发射卫星监控丛林面积或者湖泊外形的改动，小我却无法监控本身的头皮开展形势。迄今为行，那个问题仍然是一个谜。

选读完，全文刊载2022-6《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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