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 园 手 记
——大学手记之一
（一）
废园东侧长满了萋萋的野草。草间，蝴蝶花强硬开放，挣扎欲飞往；昔日小径上，浮动着黄色小花。
为了排遣心中郁结的一点说不清的苦闷，我走进那小径，期看一幅或奇异或惊人以至刺激的气象呈现——如脚下窜出一条吐芯的花蛇，如在小径深处竹丛鸟窠里摸到一粒五彩的鸟蛋，如我童年时在田野里无心踢出一角古代棺木……
每走一步，趟起一群蜻蜓大小的草蚊，如雾升起，如烟散往。偶而惊飞一种翘尾的黑白鸟，它的歌声如孩子跑过弥留的木桥。七颠八倒的树身上长出了茶青的耳朵，菟丝子从草根缠到树尖……
那些日子，每逢厌倦了日常平凡所做的一切，我总要来到废园里。
看一只红嘴鸦侮辱一只死不让步的红背雀，看几只异类的鸟教一只雏鸟学飞。
等一只鸟一只蝴蝶一对情侣呈现在我等待他们呈现的处所。
在粗藤上荡一会儿。
记住每一种野花的姿势、色泽和芳香，辨认并记住每一种感动我的声音。
找到一两种故土的野菜，坐在它们身边，静等一座村庄复原成一片杨树林，我伸手往捉晨曦里的软同党的蝉……
和受过阉割的大樟树扳谈几句；自语一阵；抛一块石头，倾听大地的一声答复。
咀嚼一片树叶，一茎小草，一瓣野花，一粒紫藤豆，频频品尝它们的滋味；然后与人生百味比照，我常有一点顿悟：无论多苦口的药，多诱人的光景，都比不上人生任一点苦心的感情，任一点固执的梦想……
——2000，5，27
（二）
黄昏，风似海水突然涨了潮。
一只红蜻蜓闯进废园，一只红嘴鸦向它奔往……
一只小金蜂像被网住了似的张开同党停在空中，快速跳过一阵细风舞，又张着翅凝聚在空中了……
一只朝东北飞的大雁，不知为何改向东南飞往。它丢失了标的目的？东南有什么在召唤它？……
若能举目千里，我将看到月光淋湿了它的黑翅和棕色眼睛，我将看到它的影子浮在大海里如一叶孤船，它将在大漠蜃楼红窗下踌躇，最初它落在一病笃黑人少女的枕边，为她唱一首温热的歌（风吹落了他的信，它带来了他的歌）……
一只我觅了许屡次不见影踪的小鸟又在园子里忧郁地啼唱，多像沉浸于童年之水的清香的麦笛声，多像一只失群的雏鸡在蒲月的麦野里哀喊……
你有什么悲伤事？为何不飞到我肩头倾吐个够呢？——你落到紫陌尘凡，孤单成一个我；我飞向天穹碧落，孤单成一个你……
——2000，5，28
（三）
“……我想哭，……泪冲出来了，我怕他们几个看见，忙跑到水龙头边拆做洗脸。泪拼命地流，我不断地洗……”
读她的信到那儿，一颗心缄默了，一块花岗岩。
突然我的眼睛像被烧了一下，我看见枕边巴尔扎克像上爬着一只花大姐①！我屏住了唤吸，一颗心似蝴蝶在风暴中扭转着同党。
“它从家乡飞来？飞来看我？它是母亲放飞的？托它来看一眼亲爱的儿子？……”
我不寒而栗往捉，指尖刚挨着，它就拆死跌进我掌心。举它到鼻边，闻了闻，有桐花的苦香——不错，是从故土飞来的。
我细细看了它许久，拿出一枚孩子拳大的田螺，拆进往，想留它多陪我些日子。
躲好田螺，重拿起她的信。那时闻声宿舍外有人弹着吉他悄悄唱一首老往的歌。枕边砚台上，地蜡烛就要燃尽了，凌晨一点了。窗外，夜鹭在远处呀地喊了一声。
刚读了几行，一个念头忽闪而过：“也许母亲正等着它回往报安然呢；也许我应该托它往安抚安抚同在天边受苦的她……”
我拿出螺壳，对着烛光一照，只见壳壁上那几片雪白的云……
注：即七星瓢虫，常在麦子成熟前后呈现。
——2000，6，9
（四）
今天中午我又到了阿谁偏远萧条的小园子，往看看那棵家乡的楝树，那几稞野燕麦，那几种童年的野菜……
我把紫色的燕麦籽一粒粒剥出来，悄悄地咀嚼。
我到野草丛里细细搜刮兔子酸、乞乞牙、花大姐、臭娘娘、黄蝴蝶，像是为了觅觅传说中的琥珀枕，做一个永不醒转的还乡大梦。那些随我来江南流落的伴侣，一听到远方霍霍的磨镰声，不及向我道别，征鸟似地渐渐回往了。
阳光最毒的时辰，天被火烤成了灰蓝蛋壳，地上颤栗着风的影子，我缓缓走在阳光的瀑布里。我晓得家乡的田野里，每小我蜡烛似地熔化着。
一切挣扎白搭了。江南不是中原，我也不是昔日的我。所有关于麦收时节的记忆，所有对今日家乡的想象虽都栩栩如活在我面前，却不克不及像镰刀割破我的手足，不克不及在我脸上涂满香气浓郁的麦锈……
当我怀着难忍的失看踱出小园时，大哥，风刮来了一阵你我都唱过的歌。
那种坐享其成、不克不及同乡人共劳做的负功感，那种被家乡被亲人放弃的孤寂感越演越强烈……
——2000，6，3
（五）
我躺在一片白日也很少有人路过的草地上，似乎浮于清秋的水面。
月在正午太阳的位置，似一面正被嫦娥吻着的镜子——她一边迷醒本身的美，一边思念着后羿，她想起他消魂的长吻，情不自禁吻向镜子——镜子越来越朦胧了，我的心渐渐通明。
不时一两只小蚊在我脸上贴下缕缕细风，一只小白蛾快速飞起，拉一条长长的雨丝沉寂在草里。蝙蝠飞着，像夜的眼睛，看不见月光的它，在捕获月光。十几米外一棵小桂树下，一对恋人正用吻探向破晓之火……
夜渐渐深了，心越来越静了，静到察觉天是一条无边众多的河流，我是月船的纤夫；静到察觉露珠浸透了我的心；静到在我心上能够称量昔日的痛苦和快乐；静到什么都不消想，静到随时可想起积淀在身上的无论多么细微悠远的感情；静到能够洞察一切学问，能够鄙视生与死。
——2000，6，14
（六）
黄昏事后，一朵接一朵，一片连一片的白云从东天悠悠飘来，飘过我的窗，积在西天散成白雾，新月如船，出没在雾里。
深青的天空像一条无边众多的河流，白云是断梗的浩荡水莲，是梦游的天鹅，是皎洁的奥菲丽娅，是小人鱼化做的泡沫，是帆，是闪电，是思念，是唤喊……
一只夜鸟快速被一朵云照身世影。一只“蝙蝠”舞动金色同党，忽隐忽现，向我扑来……
白云飘了三更——
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
一任无限的爱在心里引导着我，
我越走越远，如遨游的吉普塞人①
白云飘尽了，天上几颗星，像一些永久难忘的眼睛。西天的雾散了，生锈的船就要沉没了。
①兰波《觉得》
——20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