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飛過了千嵐萬壑,才來到這一座斷橋上。
我坐在斷橋邊,把一壇酒抱在胸前,尖尖長長的指甲泛著幽幽的藍光,嘴唇灰白,雙目無光。我舉起酒壇,仰起脖子,饮了一口又一口,其實饮酒與饮水於我來講是不具任何意義的,我想要的只是饮過以後的醒意,我想象人一樣,饮醒,醒得迷蒙的雙眼看不清彼岸,看不透紅塵。
可我是妖,我偏偏不會醒,我的厲眼偏偏是看穿一切的塵世。
今夜是八月十五,月明如玉。我獨坐橋邊,擡頭看著那輪明月,據說這輪明月在人間的中秋代表團圓。而我能與誰團圓?在孤獨的長空,悄無聲息地飄蕩了那么長的歲月,此刻心潮澎湃。
“吳剛捧出木樨酒,孤单嫦娥舒廣袖。”
吳剛和嫦娥是什么東西?
孤单是什么東西?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一縷細細的煙從水中逸起,在這一個刹那,水底所有的生物都已斃命,因爲我吸收了所有的陽氣,因爲我要美麗。
雙手握在胸前,觸摸到的只是冰涼的心。
其實這心也曾裝過一些東西,好比一些人,一些事,卻未曾裝下過溫热。妖精沒有溫度,所以,沒有溫热的概念。既然沒有溫热,也無所謂殘酷。所以我會殺人吸血,冷漠殘忍。
其實很羡慕人,冷冬能够生火取热,明夏能够享受陽光,悲傷的時候有淚水能够流下來,高興的時候有笑脸能够綻放。我什么都沒有。除了月光,我恐惧所有亮堂的東西。渾身都是沒有感知的神經,以至——我有沒有神經??
不過,我曾經愛過,他是人,是個書生。我迷戀他,在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間,我都不由得想要往親吻他的眉眼。
我不晓得這是不是愛情,聽說妖都是沒有愛情的,愛情只屬於人。
三更,他埋頭苦讀,我化做美麗女子爲他紅袖添香。朝他嫣然一笑繼而悄悄而往。
我們是相愛的,他說他迷戀我的如花笑靨如絲媚眼。
儘管他晓得我是妖,但他說他並不介意人妖殊途,所以我們能够幸福快樂。
可是他越來越瘦,越來越沒有了精神。我肉痛極,問了周圍的同伴,竟然都取笑我,你有了愛情?你愛上了人?
我一本正經:是的。
她們說:你晓得不晓得妖一旦和人發生床第之歡,那個人的生命會很快走向盡頭?我們都是沒有愛的,我們只要想吸收人的元氣才會往做那種事。
可是,我不大白,生命是什么?
我問:我能够救他嗎?
她們說:能够,但你必須花往你八百年的精神往修煉一顆藥丸來救他,而你也將长生永久地只做一個小妖。
我看到書生瘦骨如柴日漸虚弱頹靡,也看到了書生的母親在暗夜裏哭抽泣。
我静静來到他的床前,留下了那顆藥丸,裝做淡然地轉身離往。
我聽見書生在背後輕輕喊喚:素……
我本沒有名字,因我不断素衣素裙,他就喊我素。
刹那間,我的肉痛了,卻是盈滿了溫热。
但我照旧沒有回頭,只是從此以後,不断記得,本身的心曾經溫热過。
一些人,一些物,一些事,僅僅是偶爾进了眼,也無意中就进了心,成了永久的記憶。
暮然回首,竟也已過往了幾千年,我不断孤獨地遊蕩在陰曹鬼门关天上人間,殘食了無數無辜的生命(我仍不知什么是生命,也忘記了什么是愛情),长生永久地做一個小妖。
今夜,我思念他。
所有的思念如河中的流程度緩流過心頭,可是乾萎的我沒有淚。
東方開始破曉,我飄起來,隨著清凉的秋風飛向西方,鑽進那片墳塚中的荒草叢,變回一架森森白骨,雲煙過眼,繁花落盡,無數次的輪回,而我,未曾有生命也不會有灭亡。
只是明夜,我又將飄蕩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