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偶记]（7）无功的年代
春分事后，轻风拂柳，日光温暖，是曝书的季节。我家院子里住着四户人，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有十一个，院门整天敞着，夜里也不关，孩子们三五成群在院子里玩耍疯跑，没有一会儿平静的时候。院子里不克不及曝书，每到那个季节，父亲都要把成箱的书移到李牧师家的独院里，在那儿曝书。
我上小学那年，社会上搞“四清”运动。街道处事处把牧师、教友聚集起来，先是开大会，宣讲“社会主义教诲运动”，然后给教牧人员和教徒办进修班。区里派政工干部天天来给基督徒讲“无神论”，责备帝国主义操纵宗教那种“精神鸦片”迫害中国人民的功行。教徒们要人人过关，谁通过进修熟悉到了宗教对本身的迫害，就毕业回家；谁的觉悟没有进步，就天天来进修。那一招很灵，因为大都教徒是家庭妇女，家里有白叟、有孩子，她们心里焦急，对峙不了三五天，就声泪俱下地声称本身思惟觉悟进步了，已经是一个无神论者，恳求政府放她们回家。我母亲也未能对峙多久，家里孩子们要她赐顾帮衬，洗衣买菜做饭做针线活，一刻也不得闲，哪有时间成天耗在进修班？就如许，那么多热诚的教徒几天时间就酿成了“无神论”者，礼拜天，没人敢往教会做礼拜了，常日更不敢跨进教会一步，生怕再被请进进修班。
李牧师一家住在教会礼拜堂后面。四间瓦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客厅，另两间做卧室。他家三口人，夫妻俩带着一个十岁的孙女，她喊雅歌。院里阔大清幽，花繁木秀， 展着青砖的甬道，把花坛离隔，我父亲在朝阳处摆上长凳，收起竹竿，竹竿上展上竹帘子，把箱子里的书不寒而栗地摆在帘子上， 翻开书套，摊开。做完那些事，他就和李牧师坐在院里聊天、下棋。我和雅歌在院里踢毽、跳房子，玩累了，就翻书。我刚上学，不熟悉几字，看那本书印的标致，就让雅歌念给我听。
一本簿簿的画书引起了我的兴致。封面上一幅画，一片茂盛的树林和草丛，一泓池水，水边斜卧着一个长发的赤身女人，水中映出她的倒影。封面上我熟悉“日志”“土”、“名”、“李”、“美国”、“克”等字。打开书，见每页都配有一幅画，第一幅画着一个短发汉子和一个长发女人光着身子站在一棵树下，女人的手里举着一只果子要递给汉子，汉子两手摆出不要的动做，头扭向一边，他的身上缠着一条大蛇。雅歌拿过书翻了翻，说那本书是夏娃的日志。我当然晓得夏娃的故事，圣经第一章《创世记》里就有，但我没听牧师说夏娃写过日志。我往问李牧师，他正和我父亲下棋，翻了翻书说，没错，是夏娃的日志。我让雅歌给我念书，我翻一页，她念一页。
“礼拜六
我差不多享受一成天了，如今。我是今天来的。因为我觉得是如许。并且也应该是如许，因为假设今天以前还有一天曾经存在，那我就没有在那里，要否则，我必然会记得的……”
每一幅画我都看的很认真，雅歌认实的念给我听，不熟悉的字就转身问她爷爷。我看见亚当和夏娃在树下说话，在草地上漫步，然后，夏娃一小我坐在草地上发愣，似乎在哭。
“木曜日
我的第一次忧愁。今天他避开了我似乎不情愿我和他说话。我不相信，我想是定有什么误会，因为我喜欢和他在一路，喜欢听他谈话，那么我并没有得功他，他怎能如许忍心地待我呢？”
雅歌说，夏娃爱上了亚当。跟着册页往后翻，夏娃对亚当的爱愈来愈深。我还没听到蛇诱惑夏娃食聪明树上的果子，他们已被赶出伊甸园了，中间少了一大段故事。雅歌接着往下念他俩“出错以后”的故事， 他俩好象其实不懊悔，也不悲伤。
“ 乐园固然失掉了，但我已经觅着了‘他’，我很称心。他尽他所能的爱恋我，我以我的热情的全力往爱恋他……
并非因为他聪明我才爱他……
并非因为他的多情而周全的立场以及他的细心我才爱他……
并非因为他勤奋我才爱他……
并非因为他有教养我才爱他……
——那么，为什么我爱他呢？我想，只不外因为他是男性罢了罢。
到底他是很好的，并且我也因而而爱他，然而倘不如斯，我也能爱他的。假使他打我骂我，我定是陆续着爱他。我晓得我会如许。
他生的强壮而美貌，我也因而而爱他，我羡慕他，我以他为荣，然而假设他没有那些性量，我也能爱他的。假使他生的很通俗，我也定要爱他；假使他是一个残废人，我也定要爱他；而且我要为他辛勤，为他退役，为他祈求，还要在他的床边守护着曲到我死。
是的，我想我爱他，只不外是因为他是我的，他是男性罢了。我认为，此外再没有此外原因了。”
最初一幅画，是鹤发苍苍衰朽的亚当坐在夏娃的坟上，手托着腮在忧伤的哭抽泣，骤雨初晴，乌云还未散往，天空斜挂着一道彩虹。亚当说：她在那里，那里就是伊甸园。
几年后，当我身边呈现的女性引起了我的存眷而且我也引起了她们的存眷时，我想起了伊甸园里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但我已不是亚当，女人也不再是夏娃。女人的恋爱已经不像夏娃爱亚当那样地道的毫无功利性，青年为告终婚往觅觅异性，亲友老友主动地介绍‘对象’， 婚姻成了恋爱的目标。婚姻把男女的恋爱简化为一纸契约，禁锢在一对一的彼此忠实的誓言里，无论世俗的仍是宗教的道德戒律，都把溢出婚姻关系之外的豪情判为功孽。其实，豪情世界里无功的年代早在亚当和夏娃失往伊甸园后即已完毕，人类失往了伊甸园，也就从此失往了只要伊甸园里才会有的亚当-夏娃式的恋爱，并且永久失往了复乐园的时机。
一九八一年十二月，我在天津市和平路古籍书店，买到了上海书店复印的一九三一年湖风书局头出的《夏娃日志》，恰是我小时候雅歌念读给我听的那本书。上海书店的复印阐明里说：“那是马克.吐温根据《圣经》编写的一个斑斓的故事。一九三一年鲁迅见到了那本书，对书中里斯德.德莱弗所做的五十多幅白描插图很为赞扬，便请李兰翻译了原文，并亲身为它写了‘小引’（签名唐丰瑜），交湖风书局出书。”
[美]马克.吐温：《夏娃日志》
[美]里斯德.莱勒弗（插图）
李兰 译，鲁迅（唐丰瑜）序
上海湖风书局，1931年10月初版，印数1-1000，P109，每册订价大洋六角五分。上海书店1981年11月复印，印数20000册，订价0.45元。
2003.0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