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先生生前曾为张伯驹先生《红毹记梦诗注》做序,写道:“《红毹记梦诗注》另具一格,虽如信手拈来,却非游戏之做,而是一部京剧诗史。”一门艺术既称为“史”,虽不克不及言其已趋消亡,可能也可说已过昌盛期间,足以让人回首叹惋了吧。
丛碧先生在《红毹记梦诗注》的结尾处,也写道:“世间万事,新陈互换,实幻休论,一艺亦有生有灭。元时不见从军戏,今亦不见元曲。今之后或亦不见昆曲乱弹。后之戏曲为何,须问后来之人。余多饶舌矣。”
丛碧先生一语成谶。2005年,袁世海的谢世,标记着“富连成”科班最初一位明星大腕的退场。从此,京剧进一步进进博物馆、音乐厅,渐渐分开群众娱乐视线之内。虽然也有文武昆乱自称红毹后人,难以再现昔时的梨园盛况,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二十世纪的最初二十年里,由北京出书社陆续推出了一套四本《京剧谈往录》,现在看来,恰是在阿谁“京剧的世纪”行将完毕之时,吟起的一阕挽歌。
书中,自“喜连成”科班的成立起头写起,一篇篇短文,织就了一幅令人赞颂的锦绣华章。1901年,恰是朝纲废弛,全国一片乱象的时节,受吉林富绅牛子厚之约,由程长庚早年间兴办的“四喜班”受邀赴吉林演戏。一位名喊叶春善的演员,在赴吉途中伤风受冷,以致嗓哑无法登台。于是,在此期间,他便在后台担任管事(即今之剧务)。半年之后,科班同人对他的勤恳工做,无不交口赞扬。那时,牛子厚也正有成立科班之意。三年后,在富绅牛子厚的帮助下,由叶春善担任社长的“喜连成”科班挂牌成立了。在那位曾经与杨小楼同科学艺的演员率领下,一个时代起头了。如今,我们打开“喜连成”(后改名为富连成)的学员名单,会发现它在过往的一个世纪里,为人们献出了如何的艺术瑰宝:梅兰芳、周信芳、侯喜瑞、谭富英、马连良、叶盛兰、裘盛戎、袁世海……一个科班,一个戏台,为一个时代的人们营造出一个色彩缤纷如梦如幻无法复造的世界。
叶春善之子,亦即富连成后来的社长叶龙章,在那篇《喜(富)连成科班的始末》中对此有着详尽的记载。多年后,袁世海的女儿遍觅不到昔时的科班名单,当她在科班成立一百年之后毕竟看到那份名单时说:“那是再也看不到的梨园盛世了。”
1982年2月26日,一代名流张伯驹往世了。那位昔时的“四大令郎”之一,一生为中华文物“长留吾土”竭尽心血的白叟,在谢世前的两个月,写下了他最初一篇回忆文章,那篇文章无关风月,也没有往回忆昔时走过的风雨过程,而是京剧,那门与他同时出生又同时走向衰亡的艺术。《京剧谈往录》中收录的那篇《北京国剧学会成立之缘起》,记叙了风流倜傥的丛碧令郎,在京剧的昌盛期间,切身参与的一桩曲坛盛事。梅兰芳、余叔岩、程砚秋等一代名角悉数退场,李石曾、齐如山、陈半丁等文化名人亦参与其间,可谓盛况空前绝后。而看到梅兰芳一生中独一一次带“髯口”登台唱戏的情景,也是那场盛事令丛碧先生一生不克不及忘记的原因之一吧。世间再无张伯驹,世间也再不克不及重现昔时的盛况了。
光阴流转,戏台上的名角们已谢场,大红的幕布渐渐合拢,虽凤冠霞帔荣耀照旧,却无法重现阿谁年代的丰摘神韵,也无法再回到阿谁跟着水袖高高荡起,全场看寡为之迷醒的时代。虽世事困难战事频繁,京剧为离乱中的中国人保留下了那么多关于美妙的记忆。如今,我们只要通过书中名角们生前或口述或撰写的一篇篇回忆文章,回到那些令人冷艳的舞台上,重温那段浸泡在胡琴声与水袖粉墨之中的岁月了。
世间万事换新陈,过眼休论幻与实。一艺有生生有灭,后来须问后来人。
不知张伯驹先生在写下上面那首诗时,心里是何样的辛酸和凄凉。为保留国宝,倾尽家财而毫无怨言的丛碧先生,看见京剧艺术的凋落,一吟三叹。早在此诗之前,他亦有“一朝天子一朝臣,舞榭歌台梦已陈”之叹,并注曰:世换景迁,不该再谈戏曲矣。亦可见戏曲艺术在他心中的位置。
面前摆了厚厚的四本《京剧谈往录》,低吟丛碧先生的诗句,一阵悲惨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