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谱全文
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觅诸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馀不敷看。”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古，古量而今研。”夫量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做，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量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差别弊，所谓“温文尔雅。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意者认为评得其法纪，而未详其始卒也。且元常专工于隶书，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馀实，比实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总其末始，匪无乖互。谢安索善函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做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认为恨。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于敬又答：“时人那得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品立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进。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况乃假托仙人，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愈面墙！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往时实酣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余志学之年，留意笔墨，昧钟张之馀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进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看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眉月之出天边，落落乎犹寡星之列河汉；同天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犊，俯习寸阴；引班超认为辞，援项籍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然君子立品，务修其本。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笔墨者也！
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躲之趣。讵若功宣礼乐，妙拟仙人，犹埏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作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回，信贤能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枉然与？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淬。至于名门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异，咸亦挹其风味。往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量问；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胜利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散布于累年，向端方而犹远，图实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能草书，粗传隶法，则好溺偏固，自阂通规。讵贴心手会回，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
加以趁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幅，实乃居先。草不兼实，殆于专谨；实欠亨草，殊非翰札。实以点画为形量，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量。草乖使转，不克不及成字；实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致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罗篇章，涵泳飞白。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实，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兹己降，不克不及兼善者，有所不逮，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萎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照旧；体老壮之异时，百龄刹那。嗟乎，不进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尔欲书，五合也。心遗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好坏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自得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未来之器识，除繁往滥，睹迹明心者焉。
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顷见南北传播，疑是右军所造。虽则未详实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过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郸淳之令范，空著缣缃。暨乎崔、杜以来，萧、羊过去，代祀绵远，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加以糜蠢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好坏纷纭，殆难覼缕。其有显闻现代，遗迹见存，无俟顿挫，自标先后。且六文之做，肇自轩辕；八体之兴，始于嬴政。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差别，妍量悬隔。既非所习，又亦略诸。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实于率尔，或写瑞于昔时。巧涉丹青，工亏笔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
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看夫致一书，陈一事，冒昧之际，稽古斯在；岂有贻谋令嗣，道叶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又云与张伯英同窗，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寥寂！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夫心之所达，不容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粗可似乎其状，法纪其辞。冀酌希夷，取会佳境。阙而末逮，请俟未来。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未悟。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使，谓纵横牵掣之类是也；转，谓钩环盘纡之类是也；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方复会其数法，回于一途；编列寡工，错综群妙。举前人之未及，启后学于陈规；窥其根源，析其枝派。贵使文约理赡，迹显心通；披卷可明，下笔无滞。诡辞异说，非所详焉。
然今之所陈，务稗学者。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回。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以致摹蹋日广，研习岁滋，先后闻名，多从散落；历代孤绍，非其效与？试言其由，略陈数意：行如《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史箴》、《兰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传，实行绝致者也。写《乐毅》则情多佛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嗳之奏；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虽其目睹道存，尚或心迷议舛。莫不强名为体， 分区。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六合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端方谙于胸襟，天然容与游移，意先笔后，潇洒漂泊，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厨子之目，不见全牛。
尝有功德，就吾求习，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穷于寡术，断可极于所诣矣。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陈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散布，但求平允；既知平允，务逃险绝，既能险绝，复回平允。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然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历，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气悬隔者也。或有鄙其所做，或乃矜其所运。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盖有学而不克不及，未有生而知之者也。考之即事，断可明焉。
然动静多方，脾气纷歧，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躯。或恬憺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枿，外曜矛头。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克不及似，察不克不及精，散布犹疏，形骸未检；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纵欲鲁莽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昔时之目，杜未来之口！慕习之辈，尤宜慎诸。
至有未悟淹留，偏逃劲疾；不克不及快速，翻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末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其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假令寡妙攸回，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萎槎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量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漂萍，徒翠绿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虽学宗一家，而酿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认为姿：量曲者则径侹不遒；刚佷者又强硬无润；矜敛者弊于拘谨；脱易者失于端方；温存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怀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毕竟蹇钝；轻琐者淬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看乎天文，以察时变；看乎人文，以化成全国。”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涛之际，已浚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末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别；寡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末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差别；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萎；泯端方于方圆，遁钩绳之是曲；乍显乍晦，若行若躲；穷反常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记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隋殊和璧，异量同妍。何必刻鹤图龙，竟惭实体；得鱼获兔，犹恡筌蹄。
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语过其分，实累枢机。吾尝尽思做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此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余乃假之以湘缥，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看，愚夫继声；竞赏豪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犹惠侯之好伪，似叶公之惧实。是知伯子之息流波，盖有由矣。夫蔡邕不谬赏，孙阳不妄顾者，以其玄鉴熟知，故不滞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庸听惊其妙响；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不敷称，伯乐未可尚也。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然后请；高足获书几，父削而子懊；知与不知也。夫士屈于不良知，而申于良知；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敷认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夏虫哉！”
自汉魏已来，论书者多矣，妍蚩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未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今撰为六篇，分红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四海知音，或存看省。缄秘之旨，余无取焉。
垂拱三年写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