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写红楼的句子那么多,我更爱“痴情方许说红楼”。周汝昌先生是个痴恋人,才子脾气,悟红很深,那一个“痴”字,点透了宝玉、黛玉、宝钗、熙凤、红玉、晴雯、司棋、龄官、藕官……红楼一书为之做转的女儿们的配合脾气,更是点透了雪芹的脾气。
我辈庸人,写红条记,今不测获一红楼同好赐余此“痴”字,幸甚。遂将我之痴性写成一文,供我同好一笑。
少时喜欢苏轼,读苏诗,觉得淋漓尽致愉快之至,那一首,“人生四处何所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尔留指爪,鸿飞那复计工具?”,十余岁读之,爱之甚,记忆二十年,仍别致如斯。品苏词,其传情达意,笔力盘曲,抒我心意,旷我气度,笔底生花竟如无所不克不及、无处不至。大浪淘沙,明月几时有,千古的绝唱,只此一阕,不成复造。遂爱苏不已,后得遇林语堂《苏轼传》,苏一生起伏坎坷,不达时宜,又来往自在种种,令我怅然憧憬。
东坡为人,是生成的气度疏阔,无比的乐看,待人公允。从苏轼眼中心中看往,全国竟无一人不是好人,无一人不是公允,可交。做诗、著文、为官、治水、断案、升迁、免除、种地、酿酒、生子、纳妾、赏妓、访僧、问道、荡船、午睡、打鼾、炼丹、烧猪肉无所不为,任何时候都是笑声爽朗,响彻六合。
记忆最深的,宋神宗年间,一御史借苏文《谢恩表》弹劾苏轼鄙视朝廷。奸人李定、舒乘机罗织功名,纷起弹劾,欲置东坡于死地。时李定任御史台医生,要免往东坡官职,并差人押解东坡进京受审。东坡老友驸马王先闻讯火速告知子由,子由派人飞马奔告东坡。东坡闻之,不知功之大小,祸事深浅,心内惊惧,官差到,东坡不敢出迎,后无法着官府迎出,对面相见,不知若何开言,相视好久,东坡说:已知获功朝廷,功必当斩,请容与家人道别。回至家中,家人正哭做一团,东坡为安抚家人,遂讲了一则笑话,聊做道别寄语。
说道是:宋实宗时,皇帝求方世隐大儒,得杨朴大名,欲邀于朝内为官,朴不肯做官,无法被护卫至京,面圣。帝问:久闻诗名。朴为隐才,遂答曰:不会做诗。帝又问,友人相送,可有临别赠诗否?朴曰:无,唯有山荆做诗一辅弼送。帝问:何诗?朴曰:
更休崎岖潦倒贪杯酒,亦莫跋扈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宫里往,那回葬送老头皮。
苏夫人闻之破涕为笑。
此故事不知长短苏轼暂时编得,但生离死别间,犹自宽慰夫人,引夫人一笑。“今日捉将宫里往,那回葬送老头皮”,读之我亦大笑不已。
后东坡被放逐岭南,蛮荒多雾瘴之地,东坡已老,斥逐寡妾,独朝云不肯离往,陪伴前去。东坡已年近六旬,朝云尚年轻,但喜欢东坡才调、为人境域,随他流离失所,无缘无尤,不离不弃。后数年,朝云逝,东坡葬之惠州城外西丰湖边小山邸上。东坡悼朝云词云: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幺风。
素面常闲粉浣,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读至此,抚卷思人,恨不得早生百年,也学朝云伴君一程。
后年岁稍长,每爱闲时,悄悄肃立黄叶村,抚古槐,看金山,闻溪流,听寺种,幕元宝石,叹石上松,访山中黛石。然已不在妄想有穿越时空之技,会雪芹于两百年前。读红日久,红楼飨我大美,此美已渗进血液,倾进骨髓,芹之唤吸叹气随行耳畔,随心跳动。
自十余年前遇红那一刻,与宝黛钗了解时起即与芹相知,十余年从未有一刻稍离,尔后余生,也再不会别离。十余年痴迷红楼,愈痴愈深。今日之痴,可谓痴雪芹。然今日痴雪芹非周汝昌先生痴湘云,也非少时痴苏轼。
痴情可曰爱芹,然此爱已熏熏然沾染宝玉的情不情气息。芹人已逝,红楼无言,然我以雪芹犹生,红楼解语待之。所谓神交古今,人物交汇。
吾生太有限,生长之地贫瘠萧条,不独识见太少,胸襟气焰都嫌太小,然读红日深,自觉气量,襟怀也随之一变。芹之一生,兼具绝世才调、通明聪明、灵犀悟性、家学渊源,又得际遇豪富贵、大坎坷,大起伏、大哀痛,凡此种种,我辈隔世之人均可得飨红楼一书中矣。
未尝富贵味道者,只需遂宝玉痴往,绛芸轩中,娇奴奢婢必不负君看;未得情种痴情,只需随黛玉痴往,颦儿之泪,情丝深系当不负君意;未得佛道境域,只需跟着黛钗痴往,无足立境,是方清洁,必见色见空;未得各人气象,只需跟着熙凤痴往,侯门伯府各人往来必令君称心;未享风流可儿,只需跟着秦钟痴往,智能娇俏得之还有何求?未见柳绿桃红,只需跟着大看园痴往,莺歌燕语柳岸花明只怕嫌春太久;未享慈祥,只需随贾母痴往,慈祥爱意眷眷不停……欲见画找惜春,欲得书会探春,十字绣乃是末流身手,可觅晴雯请教,凡生之所无,心中所欲开卷红楼皆可得可享。
读红,可无限延展我无能之辈的普通人生。解味常常说,爱红之人是有福的。请与此等处细细思量往。
或曰今之你我较芹为有福,芹没有我们常人快乐,我则不认为然。读红虽叹气如闻,血泪可见,然怎得知芹之乐不及我常人之乐?盖芹之聪明,普照光亮,有何事不解,何事固执?
请看红楼,贾环正于莺儿赌筛子,掷大小,赢铜钱,环输了哭,宝玉启发他的那段,“你来此为觅乐,既此处不得乐,那自向别处觅往,莫非守着那个哭一阵子就好了?”。
红楼又诗曰:“千古恋人独我痴”,宝玉可谓痴之至人,可宝玉之聪明又岂是一个痴字能局限得了的?请看那段:宝黛纷争后,各自散往,黛又挂怀来探宝玉事实,则宝已单独悦己,怡然睡往。此宝玉大聪明处,不拘泥一物,不固执一情处。
后宝玉遇藕官烧纸祭奠菂官,得知藕官与菂官之情,又补了蕊官,藕说,一个往了,只需心里不忘旧情,也不成孑然单身,方不至因情障碍了大节。宝玉闻之顿悟。
宝玉听到《葬花吟》,“先不外点头感慨;次后听到"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未来亦到无可觅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末回无可觅觅之时,推之于别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觅觅之时矣。宝钗等末回无可觅觅之时,则本身又何在哉?且本身尚不知安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而一而二,二而三,频频推寻了往,实不知此时此际欲为多么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阐明那段哀痛。”。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鱼就和鱼说话,也是如许情怀。此所谓“情不情”,就是太有情,对无情之物他也怀抱豪情看待。
此等处,皆为芹之大痴,大情,大襟怀,刻于书中,借宝玉传之后世,我辈于百年后读红,此痴,此情,此襟怀亦映照我心。
芹之红楼,乃情至深,心火未灭,热爱未绝的产品。芹具大聪明心,大光亮眼,捉笔展洒于红楼一言一语中,然光线曲照出红楼外,照亮百年后。随芹痴往,则我小小世界,小小人生,小小胸襟也可打破我生之局限,我思之狭隘,所有樊篱不再是束缚,任何时候均可随芹飞至云层之上,只见阳光普照,无一处不但明。此等自在、光亮境域,仅凭本身,虽穷极一生,也无法抵达,然痴情雪芹,痴情红楼,则可于不经意中不时光临,肆意往来。不亦快哉?!
所以解味说:痴情方许读红楼。痴红楼,痴雪芹,是延展本身普通的生命履历,是提拔自我有限的人生境域。
有福之人,都来与我同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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