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窘之中,历经十年辛勤,磨得传世巨造《红楼梦》,能够想象,当他摩着字字拈来都是血的手稿,不竭披览、增删之时,当他相伴脂砚斋而坐,细细批评、回味之时,必然是经常流了泪的。那泪,既有对前尘往事的追想,也饱含著书与生活的心酸。而我认为,更多的,是他实逼真切地晓得,“前路蒙昧己、孰人能识君”,才是书与人的实正命运。于是,他提笔含泪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做者痴,谁解此中味?”猜想此刻,他心中只要浩荡的哀痛。
曹雪芹竟然揣度“错”了!他没有想到,自书问世至今仅百余年,已涌现“知音”无数。一介清奇之身,一把收离之骨,竟然养得一多量“红学家”乐而忘返。当然,可敬的“红学家”们,仍是付出了劳动的,于是乎:索隐呀,考证呀,滥情呀,校注呀,狗尾续貂呀,“商榷”呀,画平面立体图呀,做“亲子判定”呀……等等,手段所在多有,忙得不亦乐乎,凭此挣三碗面条岂在话下?
于是乎,我们也晓得了,林黛玉初进贾府是七岁而不是九岁,荣宁二府在京城而不在别处,金陵即是如今的南京,还有谁是姽婳将军的模特儿……谢天谢地,他们至今还未找到尽掩黛玉风流的那抔净土在何处,不然,现代的“李贺”们,必然会惜玉怜香地写下如许的诗句:兰叶上的清露啊,你像颦儿含泪的明眸……(李贺《苏小小墓》云:幽兰露,如啼眼。)他们也还没有察访到宝玉落发,最末停足的那座寺院,不然,该有几痴男怨女不远万里跑将往,焚香祝拜,为此日下第一情种一大哭,于是盛一方炊火,本地的经济由此而得以复兴,也未可知。
更好笑可恼的是,曾在一家报刊上看到一闻名“红学家”连载的“红楼梦实故事”。随意抽出一段来,却是宝玉被贾环告官,以三条罪行而进狱一段,煞有其事,如在面前一般。想来曹老先生目如炬、笔如橼,早已说过如许一句话了:假做实时实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一部“红楼”,曾被称为淫书而屡次遭禁,但金子末回是金子,禁是不由得的。还算幸运的是,现代中国,即便是在大革文化命的时候,因了“指导”那一句“不读《红楼梦》只能算半个中国人”的闲言,它也逃过了灾难。也为了成为一名完全的而不是二分之一的中国人,读“红楼”者不断如火如荼,声势浩荡。高者如厨子解牛,游刃则有余、用情则不敷,诗词歌赋诵之如流水,每一细节说来均头头是道、记忆犹新;中者读懂了故工作节,如看完了一场戏便心无憾事一般,安平稳回家睡觉往也;庸者则“大而化之”,大白了宝黛二人原是姑舅表兄妹,并且他们曾经谈过爱情,后来没有成,于是两个傻瓜,一个死掉了,一个当僧人了,如斯罢了;而劣者则专拣晦淫晦盗处细细揣摸,然后便如薛蟠将唐寅的仕女图看做“庚黄的秘戏图”一样,夸一句“实在好”,自我沉浸了。更多的人,津津有味宝玉的多情,却漠视了他用情的无私——宝玉是足以被当做中国的爱神来顶礼跪拜的;对黛玉的小性质耿耿于怀,却不大白曹翁以情泪铸成的那一形象的素质:黛玉乃千古第一纤尘无染、高洁绝伦之人,芸芸寡女子从无出其右者!
专心用情用青春用生命往读,将“红楼”读进骨头读出精华,养出浩然一段实气者,余三十年看察未见其几人,却看惯了以此自抬身价、附庸大雅、谋生立名的竖子之辈,所谓夏虫不成与语冷冰。“噫,微斯人,吾谁与回?”从此怕说“红楼”二字,恰是:欲诉心中事,还自独沉吟。若蒙昧音赏,卧看故山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