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俞伯牙往琴前一坐,冲天的喧闹声登时落了下来。他扫了一眼土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抖了抖袖子,将手指搭在琴弦上。
伯牙吹奏的是本身的成名曲,《阳春白雪》。伏羲爷的典范,绝对高古的享受。每弹此曲之前,他城市先泡一个时辰的澡,再把双手用香熏上三次。据说只要如许,《阳春白雪》才气不失原味。
叮—叮咚—叮咚——叮,那是冬往春来。叮咚—叮咚—叮,那是春雪初融。咚咚—咚—叮—铮,那是残雪喜晴。伯牙双目微睁,悄悄地点着头。叮—叮—叮咚——铮。好!伯牙在心里饮出摘来。适才那个宫转商的改变恰是《阳春白雪》的自得之处,无能之辈底子表示不出。恩,下面的羽调是转合的关键……
“唔……呵。”台下传来一个长长的欠伸。那声欠伸登时缓解了现场的气氛,人头们起头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
哪里错了吗?伯牙惶然地看着台下。适才弹奏的部门在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没错呀。他看了看琴,又看了看台下那一张张木然的脸,片刻,毕竟顿悟。
唉,雅乐的奇妙又岂是人人都能体味的呢?伯牙在心里轻叹。那《阳春白雪》一旦中断,那是绝对没办法接上的。算了,换那曲无能一些的《阳阿薤露》吧。
虽然意兴阑珊,伯牙仍是认实地弹了起来。那曲《阳阿薤露》虽说远不及《阳春白雪》来的雅正,但事实也算是精巧之做了。叮叮铛铛—叮叮咚,恩,小意境。那《阳阿薤露》虽登不得庙堂,但比起那些市井靡靡之音来,几乎是……
“妈妈的!谁踩了老子的脚?!”“又不是老子踩的!妈妈的。”“哦……哦……打起来喽。”“卖木樨糕……”
对牛抚琴!实是对牛抚琴!伯牙几乎勃然。痴人!野人!市井之徒!伯牙愤愤地看着欢声雷动的人头们,险些骂出口来。
“木樨糕,三钱两个,哪个要噶?”
你们也就配听那些个下三滥的调子!伯牙狠狠地挈过琴,安于现状地弹了起来。
那个喊《下里巴人》的曲子是伯牙心目中下九流的代名词。曲调轻佻,毫无节律可言,几乎就像是乡间人擦澡时的哼哼。伯牙只是畴前在野外偶尔听到此曲,其时还愤怒了半个月,他却八辈子也没想到,那种烂调有朝一日会从本身的手指下弹出响来。嘣噔—嘣噔咚……那几乎无法忍耐!听吧听吧,愚蠢的人们,受煎熬吧!
“嘿咿儿嘿咿儿呦!”无数的声音拥护着《下里巴人》的调子。
伯牙食惊地抬起头。
“嘿咿儿呦!”和声整洁而清脆,从四面传来。台下的每一张脸都溢出温馨的笑脸。称心的人头们以至纷繁饮起摘来。
咣铛——嘣!伯牙奋力将琴摔成两段。他的脸皮红得发紫。
(二)
“移情……”伯牙坐在一块巨岩上,心中默默念道。师傅临末前的那一幕又浮如今他的面前。
“你有天资,但你却不懂得什么是实正的琴。先移情,然后无不成……”师傅言讫而逝。
“移情……”伯牙将琴放在膝前,一手收颐,一手悄悄地抚弄着琴弦。
四下无人。轻风拂过,深杳的山林吟哦自若。沙—沙沙。那如有若无的声音不知传自何方。伯牙微微抬起头,只见青山如黛,江水奔腾。那遍生着苍苔的峭壁屹立江边,听凭波澜暗潮从它的脚下腾踊而往。不知从哪里升起丛丛白气,在涧泉边缭绕,在岩岱间盘旋。那是误进尘寰的白云吗?也许吧;那是仙境中的烟霞吗?也许吧……
嗡—嗡。琴弦跟着轻风悄悄振动。琴啊,你有话想说吗?好吧。伯牙浅笑着,将手指搭在琴弦上。
噔—噔噔——咚……面前的那一柱青峰呵,收地摩天。巍巍然不知其高几何;凛冽然不知其深几许……
铮—噔噔噔—噔噔蹬—咚……听,那遍彻山林间的长啸啊,是白猿的襟怀;山中高洁的梧桐树哦,栖息着凤凰……
咚—叮叮—咚叮咚—铛……你看那山巅的云雾呵,掩映着仙人的洞府。那是成仙的散仙吧,餐风饮露……
叮叮咚—叮叮咚—叮……山里的清泉哦,从天上来,在岩岱间散做飞瀑啊,散落人世……
铮。完美的音符在弦端缠绕,在山谷间回响。一曲毕,伯牙抖落袖上的云霞,淋漓尽致。
“移情……”伯牙泪留满面。
(三)
伯牙坐在巨岩上闭目凝思,膝前放着琴。
巨岩下白云翻腾,岩岱间苍松矫跃。薄雾乘风起,对面的青峰若隐若现。一声猿啼,从山林中起,向天外落往,余音在山谷间轻荡,杳杳不停。
笃—笃,云深处传来斧斤伐木的声音,单一而旷远,更显空山之清幽。
伯牙睁开眼睛,看一眼青峰,双手搭弦。
铮—噔噔噔—噔噔蹬—咚……移情于山,我是山,琴就是山;移情于水,我是水,琴就是水;移情于六合,则全国万物无不成化进那张七弦琴……
咚—叮叮—咚叮咚—铛……云雾中的青峰啊,你也在听么?巍峨哉!那是我为你谱写的《高山》啊……
叮叮咚—叮叮咚—叮……可是,青峰啊,你能听懂我的琴音吗?浩浩六合间,谁又能实正理解我指端的悲惨呢?路过的清风呵,你能理解么?崖边的老松呵,你能理解么?松下的樵夫呵,你能理解么……
“青山呦——我的家——”
咯啷!一根弦断,伯牙食惊地看着松树下的樵夫。
“俺们山里人道野,听您弹得好,不小心就唱出来了。”年轻的樵夫一脸憨笑,向山下走往。
“等等,你说,你能听懂我的琴?”伯牙若处梦中。
“您适才弹的,不就是它么?”樵夫伸手指向对面的青峰。
铛铛—铛—噔咚……伯牙快速用剩下的琴弦弹了个调门。
“那是……”樵夫闭了一会眼睛,然后笑着说,“那是我家村口的小河。”
那恰是伯牙新创《流水》的开头。伯牙心头一热,百感交集。他痴痴地看着七弦琴上的流纹。
“请问高人姓名。”伯牙揉了揉眼睛,起身喊道。
“白云呦——我的家——”那樵夫粗暴的山歌声在山谷间回荡。
(四)
噔—噔噔——咚……噔噔噔—噔咚……
巨岩上,伯牙弹奏着《高山》。松树下,那樵夫伫立聆听。
铮。一曲畅然而末。
“停步!请停步!”未等弦音落定,伯牙赶紧喊道。
“老先生有什么吩咐吗?”樵夫放下柴垛,笑嘻嘻地问。
“老朽俞伯牙,请高士务必通个姓名。”伯牙飞快地地趴下巨岩。
“我只是个打柴的。”樵夫放下柴垛,爽朗地说,“我姓钟,不是什么高氏。”
“钟贤弟能听出我的琴声中的含义,并且那半个月来,每日都来听老朽操琴——想必深通琴艺,请问你师承哪位高人啊?”
“哎呀,老先生。我只是个打柴的,字都不识一个,哪里懂什么琴艺啊?”樵夫红着黑脸,颇欠好意思。
“那你是若何听出我的《高山流水》的含义呢?”伯牙不信。
“我自小就在那座山里打柴过活,每日里看的最多的就是那山对面的青柱峰。二十几年看下来,青柱峰的外形、神韵、气焰,都看得熟了,闭上眼城市印在心上。所以那天一听您弹的调子,我就晓得您心里想的是青柱峰。”
“什么?那……”
“那流水就更简单了。我家屋子就靠在小河旁边,天天晚上都是听着河水活动的声音进睡的,您的琴声就像是一条小河在滚滚活动,我又怎么会听不出呢?”
移情,那才是实正的移情呵。伯牙心头蓦然一亮。只要将本身溶进山川,深爱着山川,心中才自有山川;心中有了山川,琴声才气化做山川。对操琴者而言,琴是身外之物,情才是实的。
“知音!知音!”伯牙热泪盈眶,紧紧地握住樵夫的双手,“贤弟固然不懂我的琴,却能通我的心——那才是实正的知音!”
“知音……”樵夫咧嘴一笑,“我能知你的音,你又能知我的音吗?”
(五)
伯牙弹着琴。
仍是那曲《高山》,与往日差别的是,今日的琴声急促了许多。冷脆的琴声在山谷中回响,整座山充满着孤寂与悲惨。
铛儿!琴弦猛然断脱。伯牙神回,默默地看着随风飘动的断弦。
伯牙把目光投向巨岩右侧,古松下空无一人。
伯牙看了看天空,白云上蒙了一层银灰。
(六)
伯牙批着蓑衣,默默地在泥泞中走着。大雨绵绵。
“你熟悉一个姓钟的樵夫吗?又黑又瘦?”伯牙挈住一个奔驰的行人。
“不晓得!”行人愤怒地甩开了他的手。
伯牙呆呆地立在雨中,精湿的额发贴在他的鼻梁上。黄泥涂遍了他那本来雪白的裙角。
“你找钟子期?”路边茶棚的一位白叟说,“他不就在那儿吗?”
白叟的食指指向路边一钵稀烂的黄泥堆。
(七)
伯牙痴痴地坐在古松下面,七弦琴端规矩正地摆在他的膝前。
伯牙木然地把手指搭在琴弦上。那位樵夫本来喊钟子期——他天天城市在那棵松树下听我操琴——我今天刚晓得他的姓名——他却已经死了。
嘣儿,伯牙拨断了一根弦。移情,我俞伯牙空负琴圣之名,竟然到那把年纪才大白实正的琴道。钟子期,端赖他的那一席话,我才大白——我大白了,他却已经死了。
嘣!又断了一根弦。钟子期,我的知音,他事实是什么人?即便他欠亨音律,但单听他的辞吐,也绝不克不及只是一个通俗的樵夫。他是那山中的蓬菖人,仍是贬落尘寰的乐仙?我正想问个大白——他却已经死了。
嘣。《高山流水》,哼哼,此后将奏与何人听呢?谁又能听出我那宫商起伏中所蕴涵的峰峦山势呢?那些吼喊《下里巴人》的市侩吗?那些专好郑卫淫乐的显贵吗?子期、子期!你在鬼域之下,还能听到我伯牙的琴声么?子期、子期!寰宇之内,那曲《高山流水》,不,我俞伯牙的那颗心,只要你一个知音!我——孤单啊……
琴、七弦琴……永诀矣!
嘎喇一声,伯牙手起剑落,七弦琴断做两截。
“那么好的桐木琴,干吗要劈了?”伯牙头顶的松树枝上骑坐着一位年老的樵夫。
“你……你怎么晓得那琴是桐木的?”伯牙魂不守舍地坐倒在地上。
“嗨,我们打柴的哪能听不出那个?”老樵夫从背后的柴垛里抽出几根树枝,用刀敲着,“听,那笃笃响的是松木;那咚咚响的硬家伙是桃木;那喀喇一声响的是柏木;那声音沉闷的可宝物了,那是金丝楠木……”
“你又能知我的音吗?”冥冥中,伯牙似乎看见钟子期向他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