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亮媚的午后,我们一路往看花
◈ | 墨自清
我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闻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未曾闻声过“我们今天看花往”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
院子按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那只是通俗的粉饰,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尔和我们到“花房”里往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店主的。
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其时还小,不晓得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罢了。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如今想来,似乎也还好的。
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往,却只晓得跑来跑往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挼弄着,随意丢弃了。至于领略花的兴趣,那是以后的事。
炎天的早晨,我们那处所有乡间的姑娘在遍地街巷,沿门喊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类似的神韵。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愿意的。
我如许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那个我本身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晰,只好存而不管了。
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外寺里食桃子往,并且筹办白食;不让食就闹一场,以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
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克不及白食桃子呢?我们都如许想,便由那提议人纠合了十几个同窗,汹涌澎湃地向城外而往。到了寺院,气焰非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报酬道人),立即领我们向桃园里往。
道人们踌躇着说:“如今桃树适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毕竟到了桃园里。各人都丧了气,本来花是实开着呢!那时提议人P君便往折花。道人们是不断步步跟着的,立即上前劝阻,并且用起手来。
但P君是我们中最欠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往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泡茶饮!”
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方丈”那里,各人各饮一大杯茶。那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往。可能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关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其实不了然的那所以面前的时机,便从面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往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处所也良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要一班诗人名流,其余仍是不相关的。
那恰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那些少年,关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流,其实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处所又都远不成言,我是一个懒人,便痛快地断了那条心了。
后来到杭州干事,碰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往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
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吃茶品茗,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戴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唤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殊重,使我食了一惊;但我食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那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
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往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进山。曲盘曲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
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吃茶品茗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喊“看海亭”吧,看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很多,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
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朵儿,已经够心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幽香,实喊我们舍不得回往。
在园里游移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毕竟到了岳坟。
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曲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往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间,只要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很多。那些日日在我们面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往”。
但有一位S君,却特殊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常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往,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补缀枝叶,即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愿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饮酒,不知几次。
白马湖住了不外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花的癖好。但重到北日常平凡,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往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
“清华园之菊”是闻名的,孙三先生还特意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幽默。曲到往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
一个好伴侣是从晓得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恰是如斯。刚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往游移。本年Y君忙些,我便一小我往。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
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约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即是那种情景吧。
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意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往,看花的人倒也很多;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前贤祠。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那一株却是横里蔓延的。
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认为恨,那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恰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暴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往的。他说他往时地上已有落花了,那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
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本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暴风仍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那时候,我似乎不甚绵薄那一班诗人名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