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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張愛玲
那是 *** 前的事了,我寄了些考据红楼梦的纲领给宋淇看,有些内容看往很奇异。宋淇戏称为Nightmare in the Red Chamber(红楼梦魇),有时候隔些时就在信上问起“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么样了?”我觉得那标题问题十分好,并且也确是那情况─一种疯狂。
那几年我适值有时机在哈佛燕京藏书楼与柏克莱的加大藏书楼借书,看到脂本红楼梦。近人的考据都是站着看─来不及坐下。至于本身做,我独一的资格是其实熟读红楼梦,差别的簿本不消注意看,略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但是没写过理论文字,当然笑话一五一十。我可能是中了古文的毒,培根的散文最记得那一句:“简短是隽语的灵魂”,不外认为不限隽语,所以一个字看得有巴斗大,能省一个也是好的。因为怕絮聒,说理已经不敷清晰,又把全手本─即所谓“红楼梦稿”─简称手本。其实那些簿本都是手本。难怪“初详红楼梦”刊出后,有个伴侣告诉我看不懂─当然说得较委婉。
连带想起来,似乎有书评说不懂“张看”那标题问题,乘机在那里阐明一下。“张看”不外是套用常见的“我看XX”,填进题材某人名。“张看”就是张的观点或管窥─往里面张看─最浅薄的双关语。以前“蜚语”是引一句英文─诗?Writen on water(水上写的字),是说它不耐久,而又期看它像谣言传得一样快。我本身常疑心不晓得人懂不懂,也历来没问过人。 红楼梦的一个特征是改写时间之长─何行十年间“增删五次”?曲到往世为行,可能占做者成年时代的全数。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样,从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间跳出来的,一下地就是全部武拆。从改写的过程上能够看出他的生长,有时候我觉得是天才的横剖面。
改写二十多年之久,为了省抄工,不见得每次大改几处就从头重抄一份。当然是尽量操纵手头现有的手本。而差别期间的早本已经传了出往,书主跟着改,也不见得每次又都从头重抄一份。所以各本内容新旧纷歧,不克不及因某回某处年代迟早揣度各本的迟早。那不外是常识,但是我认为是我那本书的一个要点。此外也有些处所看似荒唐,令人难以置信,例如改写常在回首或回末,因为一回本的线拆书,一头一尾换一页较便。写做立场如许轻率?但是缝钉稿本该是麝月名下的工做─袭人麝月都实有其人,后来做者身边只剩下一个麝月─也可见他体恤人。
在如今那群众传布的时代,很难想像畴前那闭塞的社会。第二十三回有宝玉四首即事诗,“其时有一等势利人,见荣府十二三岁的令郎做的,录出来遍地称颂。”看了使人忍不住想到背面,著书人贫居西郊,满人明义说做者出示红楼梦,“惜其书未传,世鲜知者,”可见传抄只限戚友圈内。并且畴前小说在文艺上没有地位,不外是好玩,不像现代苏俄传抄地下小说与诗,做者能够得到心灵上的安抚。曹雪芹在那苦闷的情况里就靠家里的二三良知给他打气,他似乎是个温热的感情丰富的人,歌星芭芭拉史翠珊唱红了的那收歌中所谓“人─需要人的人”,在心理上倚靠脂砚畸笏,也情有可原。近人竟有认为此书是集体创做的。
他完全孤立。即便其时与海外有接触,也没有书可供参考。旧俄的小说还没写出来。中国长篇小说如许“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是适值开展到顶巅的时候一受挫,就给拦了回往。潮水趋向往往如斯。清末民初的骂世小说仍是持续红楼梦之前的“儒林外史”。红楼梦未完还没关系,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请原谅我那稠浊的比方。
红楼梦被庸俗化了,而家喻户晓,与圣经在西方一样普及,因而影响了小说的支流与阅读兴趣。一百年后的“海上花系列”有三分神似,就两次都见弃于读者,包罗本世纪三○年间的亚东版。一方面读者已经在变,但那是受外来的影响,关于旧小说已经有了成见了,而旧小说也大都就是如许。
在国外,对人说“中国古典小说跟中国画─应当说“诗、画”,但是能懂中国诗的人太少─与磁器一样好,”那话其实说不出口。假设晓得你本人也是写小说的,更有“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之嫌。我在美国中西部一个大学城待过些时,晓得红楼梦的学生倒很多,都认为跟巴金的“家”相仿,都是旧家庭里表兄妹的爱情悲剧。男生就只关心宝玉如许女性化,能否同性恋者。他们固然水平不齐,也不是没有辨别力。有个女生长得不错,个子不高,深褐色的头发做得很高,像个富农或是商家的农妆 *** ,告诉我说她看了“秧歌”,按例赞了两句,然后游移了一下,有点猜疑的说:“怎么那些人都跟我们一样?”我听了一怔。“秧歌”里的人物确实跟美国人或任何人都没什么差别,不外是王龙阿兰洗衣做老板或是哲学家。我觉得被她一语道破了我用英文写做的症结,很有良知之感。
程本红楼梦一出,就有许多人说是拙劣的续书,但是到本世纪胡适等才起头找证据,洗出红楼梦的原来面目。五六十年了,近来杂志上介绍一本《红楼梦研究集》:“本书是一群青年人的精心力做,一反前人重视考据的研究体例,。。。”拙做“红楼梦未完”鲜明在内,看了喊声羞愧。也可见一般套闻考据。里面大部门的文章仍然视程本为原著,我在报刊上也看到那一类的论文,可能是中文系大学生或研究生的课卷,那也反映传授的立场。─也许是因为研究一个未完的著做,教学上有困难。─有一篇骂袭人诱惑宝玉,显然仍是看了程本窜改的第六回,原文宝玉“强袭人同领警幻所授云雨之事”,程甲本改“强”为“与”,程乙本又改为“强拉”另加袭人“扭捏了半日”等两句。我们本身如许,就也不克不及怪人家─初次译出全文的霍克斯英译本也仍是用程本。但是才出了之一册,二十六回,后四十回的狐狸尾巴还没露出来。弥罗岛出土的断臂维纳斯拆了义肢,在国际艺坛上还有地位?
我原来不断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全的。也是 *** 前才闻声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派屈克·韩南(Hanan)说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关的人写的。我十分震动。
回想起来,也立即记起其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萎燥乏味而不大清晰——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合错误马嘴的处所使人迷惘。游东京,送歌童,送五十岁的女乐楚云,成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那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起头了,突然面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
我看见我捧着厚厚一大册的小字石印本坐在那熟悉的房间里。“喂,是假的。”我伸手往碰碰那十明年人的肩膀。 那两本书在我是一切的根源,出格红楼梦。红楼梦遗稿有“五六稿”被借阅者遗失,我不断恨不得坐时间机器飞了往,到那家人家往找出来夺回来。如今心平了些,因为几称心了一部门的猎奇心。
收在集子里的,除了“三详”通篇改写过,此外一路写下往,有些今是昨非的处所也没往矫正前文,因为视做长途探险,读者有兴致的话能够从头起同走一遭。我不外是用最根本的逻辑,但是一层套一层,有时候也会把人绕糊涂了。我本身是头昏为度,能够一搁一两年之久。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查小说。早本各各差别的结局又有“罗生门”的情趣。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
我那人乏善足述,着重在“乏”字上,但是只如果实喜欢什么,确实什么都不管─也幸亏我的兴致范畴不广。在已经“往日苦多”的时候,十年的时间就如许掼了下往,不克不及不说是豪举。恰是:
十年一觉迷考据,
博得红楼梦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