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语行：汗青也是闲情（胡兰成写给一代女主文明皇后的“情书”）

　　汗青也是闲情

　　文/王语行

　　重庆凹凸不服，坡坎相连，所包容的空间较之一般平原城市为多。纵是一条极通俗的小路，若认真端详，也每有新的发现，令人有对世景的欣喜。我住沙正街近十年，却永不克不及穷尽它。颠末一爿花店，再往前走，就到了菜市场，进口与街面齐平，往下则有一条横街，一溜摊位依次展开，卖小菜的、卖卤肉的、卖生果的，还有镶牙的、治跌打损伤的，日常所需当然可往超市，我却喜欢来那里，只为感触感染那世俗的热闹和亲热。横街中间又有石阶，由此下往才是实正的菜市场，——全在地下，几十上百家摊位。我日常平凡办完事，往往顺路来此，逛一逛，买买菜，不过青菜、豆腐、蘑菇之类。

　　一进往的右边，有家豆腐摊，做的豆腐最香。老板娘三十多岁，人很热情，又利索，你要几，她刀光一闪，豆腐即切好了。人多的时候，有人等得焦急，不免抱怨几句，她却笑盈盈地，片语解慰，说的都是家常话，却平实如理，人听了也服气。我有时带儿子往，她看到了，老是亲热地喊小弟弟，问长问短，让人觉得可亲。重庆炎暑之时，菜市场里面味道实大，人也少了，每次颠末她的摊子，见她站在那儿，也不张看，也不烦躁，似乎平稳驯服了她的命运。细看之下，她是美的，却不带魅惑，在那菜市场里，她无意展现什么，只是活在每一天的日常光景里。

　　我读胡兰成的《文明皇后》，有时想，中国女子的底色事实是什么呢？无论在庙堂，仍是在菜市场，皆有一种婉顺和笃定，文明皇后如斯，那卖豆腐的妇人又何尝不是如斯呢？婉顺是对本身的命运不做拣择、不生幽怨，笃定章更进了一层，她无论在若何境遇之中，都能生发出对人世的必定，对她们来说，人生没有困败，更无须失看，当着大事，汉子有春秋大义，她们只是过过通俗日子。

　　“生命的锋棱，汗青也就可比是在刀山剑树上行。那才显出男性的精神。”胡兰成写此句时，或要想到风雪中牧羊的苏武、宣誓扫尽胡虏的岳飞以及洒下数点梅花亡国泪的史可法，那些刚烈之士，有我民族的决绝与不让步，宁可一死，也不肯降身辱志，他们实是在刀山剑树上行。《春秋》华夷之辨何其精严，孟子之“威武不平”何其浩然！想到他们，任你若何萎顿，也要感应汗青的凛然与不成亵玩了。

　　小北也是多事，偏又觅出那本《文明皇后》的遗稿，并且出书了，书前有仙枝的序，说到“兰师晚年那七年间的著做，也许已大致将核心的春秋史笔公诸于世”，那本书就是胡兰成的撒手之做。他一生的情与志，能够说都在里面了。

　　若何读此书呢？是写给汗青的情书吗？要写一代女主，开篇却写车站沿路看到的女子，“连她的人似乎是清早盘里新换了水，新插的花枝”，又忆及五四时代青年男女的大志，且说“中国是汗青上逢到换朝代，才是圣贤俊杰从民间出来，……圣人生于暗中的情况，而是一代山河皆奇气”。那夹七夹八地写，竟写到了地球汗青上的冰河期，无中生有，竟有了雌雄之异，男女之别，有了须眉的刁悍，还有女子的委婉做根柢，老子岂不言“柔弱胜顽强”？平白无故，又冒出一句：“我公然是比爱玲贵气。”读至此，我不觉骇笑：胡兰成末其一生，始末脱不掉与张爱玲在文字上的比斗之意。那《文明皇后》天然是论汗青人物，但胡兰成又岂能随便放掉抒发本身感遭的时机？

　　他处处写文明皇后，却又处处写本身、写生平的良知。文明皇后用事时三十多岁，新主献文帝才十六七岁，胡兰成写他们之间微妙的关系：

　　献文帝的心绪能够纯良简单得多，甚至文明皇太后亦然，那二人之间的能够只是尚未成形的爱，连爱的意识都尚未有，而只觉二人之间何处有着不合错误似的，是人生的别致泼辣到像一尾活鱼被掼在石板上，没有假惜宽赦，会无缘无故地想要生，想要死，想要出征塞外，想要禅位。文明皇太后因是女人，比汉子几有点肚里大白，但二人之间单是如许的一种初初之意，什么故事亦未有，一个朝气的时代，朝气的人，就可以如许。

　　读过《此生今世》的读者，能否会想到胡兰成写他与俞家庶母那似有似无的“私交”呢？胡兰成的笔法恣行无碍，看似翻转无羁，实处处如草蛇灰线，有心者可细察之。胡兰成不只在文明皇后身上寄寓了他所了解的女子的益处，甚或他本身也化为文明皇后之身。他柔婉清嘉的笔法所及，乃伸向深躲的自我和那一路走来的满面风霜。

　　文明皇后冯氏生在胡汉相争的乱世。她是汉民族的女儿，父亲被拓跋魏政权所杀，她却进宫做了文成帝的皇后。那其间的国恨家仇，关于一个女子来说，能否过分繁重了呢？且看胡兰成如是说：“仇恨之念是没有的了。往事亦并不是忘却，当然仍是有情，但是不杂悲喜，一种悟，连不落宗教的名目。……文明皇后的则宁是关于天道的委婉驯服，乃有汗青的扩达。”五胡乱华，可谓我民族史上更大的痛苦，庶几“亡全国”，江南的温峤、祖逖壮心不死，发愿荡清胡尘，而北朝的王猛、崔浩也身在胡营心在汉，一心要使胡俗化为华夏，比拟而言，后者更困难，因要本身立得住，才气守住汗青的大信，谁人不惧后世春秋史笔的敦促？而王猛、崔浩也实在大气，心中不甚存有种族的边界，与外族君王相处甚得，在漫长的时间里，善巧并施，权实并用，那才在几乎戎狄化的北方保留了汉文明的星星火种，后竟燎原，我民族文化重生，文明礼乐复兴，开出了隋唐的开阔与雄放。那不单单是“汉文明关于胡俗的胜败，而是汉文明本身在通过成与毁”。那成毁之际，一个弱女子、小女子关于汗青却有了千钧之力。

　　文明皇后秉政后，恩威并用，胡汉不分，私生活也照旧毫无顾忌，很多健美强壮的须眉招进帐下闱中，此中的才气之士，任以要职，委为心腹，成了她政治上的股肱之臣。那种不拘拘于道德礼制的率性，若以道学家的目光看来，几乎是离经叛道了，但汗青是大信。汗青的大信是华夷之辨，文明大于政治、大于道德，若能保全汉文明的礼乐文明，又何必斤斤计较于那些细枝小节呢！孔子反对管仲的越礼，但推崇他的尊王攘夷、以安全国，那才是大义、大仁。

　　史上有名的“太和新造”，论者多将其回到孝文帝的头上，殊不知，年轻的孝文背后是文明皇后。史乘记载，北魏国政“事无巨细，一禀于太后”，“太后多智，猜忍，能行大事。杀戮赏罚，决之刹那，多有不关帝者。是以威福兼做，震动表里”。文明皇后初进宫时的安顺，到秉国政时的杀辣，曲至慈育孝文，开启了胡人主动汉化的新局，那其间的汗青该是多么冗杂与荒乱。胡兰成对此评论道：“汉文明的教化是以儒术，同化却是靠的黄老与妇人女子。”黄老之徒柔弱而实有力，他们看似无为，实则无不为。无为乃顺，不以凶残，那才让汉文明于劫处生出了新的光景。汉文明的柔，不是匹敌，而是用情面传染感动，然后教化大行，礼乐文明得以从萎萎之中抽枝舒芽，连缀不停……

　　文明皇后生于天道无亲的乱世，她却能一己的志气和力量化掉了胡人的蛮暴，为政四十年，往残胜杀，让那些征服者与我俱化，最初竟不分相互。汗青的大信莫过于此。五胡乱华对中原的文人雅士是一个绝大的 *** ，即便文明皇后有如许大的功业，他们也是不乐认可的，汉子要自尊和脸皮，若是汗青和文明系于一个女子，他们无论若何不愿认可。所以，我们能够理解《魏书》对文明皇后的恶语，巧的是，后世的史乘对武则天也没有好话。

　　汉文明的底色是言笑晏晏的，也是博大、宽大的。即便有灾难，汉文明不只有复仇雪耻的壮心，暂时一时未能，也可风日无惊以对，笃定、安然平静地化解面前的苦厄，最末“度一切苦厄”。人世的苦厄，肉身的繁重，不外是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捣蛋，其实，何有苦厄，何有繁重？若以文明皇后看之，胡汉当然有别，然而胡汉又能够无别，正如胡兰成书中所写：

　　在电车中逢见一个生得都雅的女子，待要起什么念头，到底什么念头亦未构成得，而单那一刻的相对不了解。——如梁武帝问对朕者谁，达摩曰：不识。

　　妙处端在那相对之时的“不识”。汗青上，汉文明好几次到了极困苦的境地，却能够翻转，靠的也是“不识”。那“不识”有一种不加别离的“亲”与“好”，好到极处，仇敌也是本身了。你要同化他人，你得和他人不异。胡人到底识得了汉文明的益处，到底也成了 *** 。处处“识”得，处处“不识”，文明皇后如斯说来，实可深通于黄老和禅宗的精义了。

　　文明皇后的深挚开出了隋唐的堂堂世界，她象征着汉文明深躲不露的生命力，在大劫大难里有一种觉，朗澈清明，也是儒家所言的“格物”。“觉”之时，人和天尚未分隔，天数也是人事，在天人之际的混沌里生出了莫测之“机”，“如在水际，有一种被水溅湿的别致”，此时，要有肃然而驯服的静意来承当大事，那乃是女子生成就有的能耐。胡兰成曾言“女子关系全国计”，乱世的人心难拾掇，惟有以“觉”以“亲”，才度得过灾难。现在，外表上全国承平，华夷之辨照旧未清楚，汉文明正临难未央，胡兰成写《文明皇后》的意图也许就在此吧。

　　2016.6.18

　　（做者王语行，生长于鲁南，现居重庆。撰有《胡兰成：人如乱世》、《吴芳吉年谱》、《闲情与成见》，编有中外诗选《绝妙好诗二百首》。）

　　《文明皇后：胡兰成遗稿集》（2016年1月，中国长安出书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