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没有摘纳我的定见,不断在睡的那张雕花木床其实不诡计换掉。“那床占处所,又高,碍腿脚。”老辈人的看念,婚床是要睡到寿寝的,日出日落、伴之末老,也是人生信物。然而,那不是父亲的婚床。婚床给了叔爷。那只是一张盗窟版的宁波床,材量其实不上乘,做工亦潦草。漆色暗沉,带踏板,笼着夏麻帐子,窗口摘光不良,房间里就像一眼深井。那一年,父亲拿出两个月的薪水,请木匠师傅在家凿造新床。说“凿”,其实只记得那对木匠夫妇,整天用一把錾子在木头上雕花,木屑飞处宛然花草鱼龙,栩栩飞动。待上色的半废品在围墙边排了一长溜,冬日的阳光,温吞如水。冬季的菜谱上,青菜粉丝汤是农家好天丽日的愿景,期看从里面捞出绵长的汤汤水水的富饶;萝卜烧肉偶尔会有,差不多已经是实打实的红火的幸福。雕花木床落成,我们食了更久的青菜粉丝汤。那漆色彤红、黛绿、靛蓝、明黄,雕得小巧通透,挂上天蓝色尼龙帐,帐角缀了栀子花、流萤瓶,能够完成一个缤纷、美丽的迷梦。那张床渐渐容不下一旁儿女的身量,我睡了沙发,兄长随叔爷栖身老旧而笨的婚床,曲到我们有了本身的房间。堂屋的佛龛旁有一只老式座钟,虎丘牌的,上发条的钥匙歇在钟罩里,每到整点会发出略微的颤音,接着是浑沉的报时。蜷在沙发里睡不着,房梁、椽柱、窗隙中的星月、瓦顶上的猫踪,谋害着一场十面暗藏。兄长和叔爷亲厚,亦源于那多年的同床之谊。多年前,叔爷的耳朵还好使,会听到锋利的德律风铃声,他渐渐赶来接德律风,握着听筒其实不能辨认对方所云,自说自话:“伢子啊,家来啊,好——好。”如今他跌进更深的混沌里,外部声响不克不及介进他的世界,整天萎坐,沉寂,时而饮一点小酒,守着父亲下班,我们回家是他的节日。他的腿沉了,目光污浊,时常眼里洇着老泪。
老屋翻修,五斗橱顶部朽烂,父亲间接劈做木料。母亲在时,盛夏伏晒,各色被面猎猎张挂起来。幼时的衣物、童袄、虎头鞋、母亲做姑娘时的棉衣,伏晒就是一场温情脉脉的怀旧典仪。如今无人伏晒,也很少囤积过时物品。我刚工做时在外租住,父亲蹬三轮车送来行李,为我展床叠被。天青色床单印着瓷蓝碎花,母亲伏晒时我记得那颜色,好些岁首了。那段时间,我时常卷进深深的梦魇,耳喊、烦躁、惧怕、身体僵麻,暗夜里无边的虚空,独一给我安抚的是身下热旧的床单,它在夏季吸收的光热成了一句舒心的私语。那梦魇是对将来的不安、也是一种矫情的乡愁。多年以后,我把卧室窗帘换成厚重温热的色彩,习惯在床头捻亮一盏灯,在睡眠中抚摩孩子的胳膊,那梦魇也不治而愈。
邻家次子是我的发小。生得憨壮,长到三四岁才牙牙学语,说话像短了舌头。他不喜和男孩子玩斗鸡、砸钱墩,一切斗智斗勇的游戏都退避三舍,他和我们平静地丢石子、跳房子。初中结业后,跟着父母务农,他已经仿佛膀大腰圆的成年须眉。他平稳领授命运,脸上浮泛笑意。曾经,在一次断电后,他在煤油灯的光影里说:“做农人电灯都余外的,就该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他二十岁时娶了亲,生了女儿,面皮土壤一般黑。而他最末也叛离了地盘。在南方捞地沟油发了横财,又回乡搞建筑。他的舌头不再短了,却是说话打着卷儿。他的华堂兀立在河边的风水宝地,往摆布邻舍数亩之远。站在空旷的庭园,他还能领略得“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的悠悠古风吗?
八几年平坟运动时,刘家祖坟首当其冲。祖坟远看像一座小山包,松柏掩映,也庇荫着远近方圆的刘姓子孙。其时族中颇有几名耄耋之年的遗老,拄着龙头杖,挈妇将雏,在山包上如失父母,声闻数里。后来,那里建了乡中学,围墙刷了粉白的口号:连合、朝上进步、务实、立异。有什么呢?谁晓得祖先的殷殷渴盼没有跟着教鞭在我们的肩头跳跃。父亲很少提起在困难期间病殁的祖父母,他时常和二叔对酌。老弟兄俩隔一年先后在变乱中被截往左手的一根指节。二叔戴动手套,说断指本年生了冻疮。父亲表达理解,他往年也是。现在酒量俱已大减。74年,父亲从队伍回乡投亲,年轻气盛,哥俩一人干了一斤白酒。现在,空生出几许廉颇老矣的兴叹。近年的城市化历程加剧,附近的乡下强人闻风远扬,起头了各展拳脚的“圈地运动”,有开了农场、有承包了果园,更多人在宅边空地建起违章房,以期在不远的未来坐享其成。老房子摇摇欲坠近三十年,不是盖了琉璃瓦,应该早长出高高的瓦松了吧。父亲刚强地不愿翻建,只是部分整修。换了钛合金门窗、刷了乳胶漆、贴上地砖、封了天花、摆上条案,而他始末不肯换掉老式床。我不断不敢问他,母亲故往多年,可曾托梦来过?他却是独一的一次梦见祖父母。祖母露着半边脸,眼睛是亮的,额际还丰挺,尚记得他的乳名。祖父掮着藤箱,箱里回置着篾工东西,尘仆仆地走在土路上,他要到江南谋生活往。
夜气潮凉,故园草木,深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