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和袭人
-------刘梦溪
曹雪芹塑造晴雯的形象,运用的是强烈比照的艺术手法,他以另一个奴仆袭人做为晴雯的对立物,通过多方面的层层比照,使晴雯的思惟和个性特征显得愈加凸起,形象地显示出,同为身处下层的伏侍仆人的角色,却能够有差别的生活形态和差别的结局。
被称为大看园里的“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的花袭人,是一个津津津有味本身的奴仆地位并对好意的仆人感恩不尽的丫头。花袭人的判语是:“枉自温存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温存和顺”和“似桂如兰”,都是极好的评语,但前面却加上了“枉自”和“空云”的限造词,词义便发作了逆转。做者对其所摘取的立场,不克不及不说带有必然的贬抑的倾向。并且不但通过一些特定的情节,有时是愉快淋漓地给以嘲讽,还交叉一些皮里阳秋的笔法,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不放在眼里和鄙夷。那和写晴雯摘取热情颂扬和赞颂的立场,适成明显比照。
袭人做为一名各人族的忠顺女仆,她的思惟性格的一个显著特征,是豪无保留地奉守礼制家规,事事安分守纪,不敢也不肯越雷池一步。书中如许描写她的性格:“那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眼中心中只要一个贾母;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要一个宝玉。”但那算不算袭人的“痴处”呢?研究《红楼梦》的第一号老专家俞平伯先生的观点是,如斯的特征也反映了那个丫鬟的“得新忘旧”的性格,而晴雯的特征刚好相反,第七十七回,做者说她“却倒还不忘旧”。晴雯是单纯的,可是袭人的城俯却很深,阴柔自然也是有的,以至有时还把同伴的生命做为本身向上爬的阶梯。
晴雯之死是《红楼梦》里的大冤案,做者在显示死因时,布下许多暗笔,表示之一即是对袭人的旁敲侧击。书中没有正面写摈除晴雯是因为袭人的密告,只是说:“本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往顺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里。”王夫人自得地声称:“可晓得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神意不时都在那里。”我们无妨诘问一句:到底是谁常日和晴雯“不睦”?谁趁便“下了些话”?谁充任了王夫人的耳目神意?恐怕只要袭人。麝月跟袭人的关系虽密切,但其地位还没到和王夫人说上话的水平。那一点,连常日对大看园表里冗杂的人事关系摘取随意立场的贾宝玉,都有所察觉。请看下面的描写——
现在且说宝玉,只当王夫人不外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如许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常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克不及挽回的。虽心下恨不克不及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不断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往——“好生念念那书,认真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斯说,方回来,一路诡计:“谁如许犯舌?况那里事也无人晓得,若何就都说着了?”
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往了第一等的人,岂不悲伤,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此外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道:“哭也不顶用了,你起来,我告诉你,晴雯已经好了。他那一家往倒心净,养几天,你公然舍不得,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渐渐的喊进来也不难。不外太太偶尔信了人的排言,一时气头上如斯罢了。”宝玉哭道:“我事实不知晴雯犯了多么滔天大功!”袭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不免难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如许美人似的人不克不及平静,所以很嫌他。象我样那粗粗笨笨的倒好。”
宝玉道:“那也罢了,咱们擅自玩话怎么也都晓得了?又没外人走风的,那可希罕!”袭人道:“你有什么隐讳的,一时兴奋了,就不管有人无人了,我也曾和你使过眼色,也曾递过灯号,倒被他人已晓得了,你反不觉。”宝玉道:“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晓得,单不说又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袭人听了那话,心内一动,垂头半日,无可答复。因便笑道:“恰是呢,若论我们也有打趣不留意的孟浪往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宝玉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有你的陶冶教诲,那里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机灵些,不免难免倚强压服了人。若说四儿,是我误了他。仍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喊上他来做些细活,不免难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固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有障碍着谁。就是他的脾气利落、吵嘴矛头些,事实也没有得功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那好所误。”
说毕复又哭起来。袭人细揣此话,恰似宝玉有疑他之意,竟欠好再劝。
宝玉之为人,草率随意,从不随便疑心,连他对袭人也发作了思疑,可见袭人在晴雯之死那一大冤案中饰演了什么角色。其实,早在第三十四回,当袭人越例进谏,向王夫陈说保全“二爷一生的声名操行”的大计时,王夫人在感爱之余,便向袭人安插了特殊使命:“只是还有一句话,你现在既说了如许的话,我痛快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点心,保全了他,就保全了我。天然不孤负你。”
王夫人已经把保全她的命脉的重任,完全交给了袭人。可不成以说,密切凝望怡红院的意向,随时向王夫人陈述,也就成了袭人的奥秘职守?不独晴雯,四儿的被逐,也是袭人进诽语的成果?原因仅仅是几年前宝玉和袭人拌嘴,四儿上来倒茶做了一次不应由她来做的“细活”,便引起了袭人的嫉恨和不满,遭到了排击。那些处所,做者对袭人的性格和心计心情揭露得相当深邃。
对薛宝钗的立场,晴雯和袭人绝然相反。袭人凭仗本身灵敏的嗅觉,早已黑暗品度出,贾母和王夫人对薛宝钗的喜欢似乎在黛玉之上,因而揣想宝玉的亲事未来更大可能是选中宝钗。其实她本身也是情愿看到事态可以向那个标的目的顺利开展,而不是相反。所以她经常人前人后大赞宝姑娘若何若何好。一次,她对史湘云说:“提起那些话来,实实宝姑娘喊人敬重,本身坐了一会儿往了。我倒过不往,只当他恼了。谁晓得后来仍是照旧一样,实实有修养,心地宽大。”而宝钗之于袭人,也引为同调,感应袭人的“言语志量,深可亲爱”,说:“倒别看错了那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常识。”两小我一拍即合,完全心照,结成了事实上的以黛玉为敌体的联盟军。宝钗对黛玉的盘曲立场,书中多有描写,甚为明显,读者大都一目了然。唯袭人之攻讦构陷黛玉,做者用的是暗笔,须予以揭明。
凸起的情节有两处。一处是第三十二回,史湘云传闻他给宝玉做的扇套铰坏了,心里大不兴奋,决心以后再不给宝玉做活。那时宝玉赶紧停止阐明,说他不晓得前日的阿谁扇套是湘云做的。那时袭人接口说道:“他本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说扎的出奇的花,我喊他拿了一个扇套子尝尝,看好欠好。他就信了,拿出往给那个瞧阿谁看的。不知怎的又触怒了林姑娘,铰了两段。”袭人的话十分巧妙,一方面替宝玉辩解,一方面明显地把锋芒指向黛玉,到达挑唆黛玉和湘云关系的目标。
史湘云心曲气爽,点火就着,立即表达不满说:“林姑娘他也犯不上生气,他既会铰,就喊他做。”袭人一看湘云有不满之意,底下的话更为露骨,竟然诬蔑黛玉拆病,攻讦黛玉不做针黹,说:“他可不做呢。饶那么着,老太太还怕他忙碌着了,医生又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做。旧年好一年的时间做了个香袋儿,本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接着又大赞宝钗“有修养,心地宽大”。同时贬斥黛玉说:“那如果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其扬钗抑黛的专心流露无遗。书中曾描写史湘云一个期间和宝钗甚为亲厚,而在必然水平上疏远黛玉,即是袭人挑唆的成果。
另一处是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向王夫人献策,定见宝玉移出大看园,理由是“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由不得喊人悬心”。外表上把宝姑娘和林姑娘并提,现实上次要攻讦对象是黛玉。王夫人其时大食一惊,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莫非和谁捣蛋了不成?”其实和宝玉“捣蛋”的不是他人,恰是那个怕坏了宝玉声名操行的花袭人。做者的笔一击数喊,将袭人的灵魂一览无余。
晴雯关于袭人的性格洞察进微,无论如何的演出都瞒不外她的眼睛,她老是用犀利的语言,一针见血地让对方无法假装。第三十一回,晴雯和宝玉拌嘴,袭人忙赶过来说:“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变乱儿。”晴雯当即赐与还击——
晴雯听了嘲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小我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功呢!袭人听了那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本身忍了性质,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往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天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嘲笑几声道:“我倒不晓得‘你们’是谁?别喊我替你们怕羞了!即是你们鬼头鬼脑干的那事儿,也瞒不外我往,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允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往呢,也不外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
一番夹枪带棒的话,把袭人羞得耳红脸紫,无地自容。
莫非那是争风食醋吗?否。那里表示的是纯真的晴雯,容不得袭人的邪鄙。程、高本将“不觉又添了酸意”改成“不觉又添了醋意”,增加了两小我争风食醋的色彩,完满是对曹雪芹原著创做企图的曲解。“酸”和“醋”在用法上,有时含义不异,有时则差别。那里所说的晴雯的“酸意”,次要指哀思、伤感的意思,不是互相醋妒。
就象做者写黛玉和宝钗是摘取互比拟照的手法一样,晴雯和袭人也是两个能够互比拟照的形象。旧红学所谓“晴为黛影”、“袭为钗副”的说法,不是完全没有事理。“影”的含义是类似而不堆叠,“副”的意思则有互相结纳之意。他们之间的对照抵触,既有性格上的不合,也有思惟倾向上的对社会礼教和家庭伦理的差别立场。恰是在与花袭人的比照中,晴雯的独立不倚的性格和刚烈的精神得到了足够的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