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便觅思道:现在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写篇祭文标新立异,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洒泪抽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敷悲有余,万不成尚文藻而反失悲戚。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萎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往,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行。
心中有了设想,文思一下就灵敏起来,好诗文天然而出,竟诬捏成一篇长文,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足足一千六百字。并用晴雯平日所喜之冰鲛縠一幅楷字写出来。然后,亲身筹办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在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恭敬行礼,又将那篇诔文挂到芙蓉花枝上。然后就一把鼻涕一抺泪地念起《芙蓉女儿诔》来:“窃思女儿自临乱世,迄今凡十有六载。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于衾枕栉沐之间,栖息宴游之夕,密切狎亵,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畸。”“其为量则金玉不敷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敷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敷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敷喻其色。”“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自为红绡帐里,令郎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呜唤!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此。
念毕,便焚帛奠茗,依依不舍。小丫头催促再三,才要起身往回走。忽听花山石后有人笑道:“且请停步。”小丫头一看,芙蓉花中走出小我影,吓得大喊“晴雯姐姐显魂了!”宝玉也被吓的回头一看,本来是黛玉。她笑着说:“好别致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了。”于是,就与宝玉议论起那篇祭文来了。说“红绡帐里,令郎情深。”那句联的虽好,只是“红绡帐里”有点俗滥,何不改成“茜纱窗下,令郎多情。”宝玉想了一下,说痛快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苦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有无限的怀疑乱拟。”
纵看《芙蓉女儿诔》一段,宝玉将其写得更好的文赋,献给了晴雯。其实,也是做《红楼梦》做者雪芹先生将最超卓的赞誉给了晴雯那个“心比天高,身为轻贱”的女孩儿。《芙蓉女儿诔》起首就说,晴雯年仅十六岁就过早地分开了人世,读之谁人不伤感?与宝玉相处的时间为五年零八个多月。文中赞她“其为量则金玉不敷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敷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敷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敷喻其色。”虽有点强调,也足见做者对其喜欢之深。又比方晴雯是被狂飙摧残的娇花,又是骤雨袭击的纤柳,“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接下来的“高标见嫉,闺闱恨比长沙;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则把晴雯比做因才高遭妒而被贬到长沙的贾谊,因貌美遭忌而被送出塞外的昭君。“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则是说要对那些中伤谗谄的奴才们、悍妇们停止讨伐,毁其口也不为过,剖其心也不克不及解恨。足见宝玉对谗谄晴雯的那帮奴才有多恨。当宝玉念完那篇《芙蓉女儿诔》之后,黛玉却从芙蓉花中走出来。因而有人说,此文“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特殊是后来,宝玉将“红绡帐里,令郎情深。”改为“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苦命”时,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可知她的命运也会与晴雯一样,又是一个悲剧,只是时间早迟的问题。
如今毕竟将《红楼梦》中的晴雯品读完毕。最初仍是用第五回的判语做结尾吧: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轻贱。
风流乖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诬蔑生,多情令郎空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