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糠之妻

写下如许一个标题问题是有些不得已。所谓不得已，次要是求雅，用大白话，就是要说“家里那位”。不得已之外，还有些缠杂，且由来已久，也就是不断想写身边的女人，爱我的和我爱的，专题的，一篇一个。但拣遍剪报集、散文集和单行本小说，似乎只零细碎碎写过母亲。那是用笔多年的遗憾和自认的债。写“家里那位”，无以名之，恰巧此中有个“妻”字，于是找不着僧人就拉个秃子凑数。看文生义，不当当，有男性本位气。其实，我那个年龄，履历的世事较之年长的，算不得磨难，所以，“糟糠”之说，就显得有些过了。但取后半句，“不下堂”。

　　　　写一个熟悉得就像是本身的影子却历来视而不见的人，难，一筐刺葫芦，想食，不知若何下手。浮了，怕伤她；深了，怕本身疼。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往斗胆了说。

　　　　当人对命运走向无法掌控，对生活中的巧合无可阐明时，就宿命地认为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放和必定。与妻的相遇，就让我对宿命充满了敬畏。仍是源于文字。我的一生的际遇似乎都和文字有关。

　　　　我是一个山里人，在梁平萧条而贫瘠的丘陵的一隅，从小爱了文字，固然做够了白天梦，那一种不时露出的村相，害我无限悲惨，自大而更自尊。所以——我那时的文章有李贽气，不是故意往生活中获取素材，也不是弄到将本身艺术化，只是有意无意地被生活的浸润传染，待提笔时，就写出了《家事如歌》、《一包胡豆》之类本身揪心写、他人流泪读的工具。说一句会脸烧如炭的话，在阿谁小城的其时，我的文章仍是有一些读者的。有人对我说，因感同身受而爱着。于是，有以下的情景，不甚合逻辑，但不过乎情理。

　　　　一次，一个穿戴嫩绿底色缀着小白花的T恤，白色短裙，白色运动鞋，长发扎着，从摩托车上强健地跳下来，干清洁净，青春逼人的姑娘对坐在门前台阶上发愣的我说：“哎！你的《家事如歌》写得挺好啊，我被冲动得哭了！”

　　　　那时我借居在县人民病院一烧毁的房间里，日常平凡更爱的是坐在门前发愣，看进出病院的人，生老病死。阿谁姑娘探头往里看了一眼。书在地上摆着，锅碗瓢盆在地上摆着，但清洁，我的习气容不得有尘埃。墙上没有任何粉饰，白得生硬，墙角有蜘蛛结的一张功败垂成的网。窗子面南，我不喜欢阳光进来，阳光老是要把空间朋分，展现出来的活的工具如毛毛虫一样让我满身发痒。阿谁姑娘回过甚来说：“那房子实是一座荒园，你不怕招惹狐狸精吗？”。就那句话，其时觉得，那也是个孤单的人——其实，谁都孤单，虎狼孤单，羔羊也孤单——因为心孤单。夜半三更读《聊斋》，总期盼扭头一看，就有一张娇俏妩媚的脸。那个姑娘就是一个鬼狐精变的人物。

　　　　那就是和妻之一次的碰头。恋爱极不天然地降临了。恋爱的降临历来都不天然。

　　　　于是， “荒园”不再荒了。起头有了人世的炊火和女儿的女儿态。如许说，有报酬地将境况拔高和美化的嫌疑，其实就是在此之前，没有本身做过饭，没有女性往来驻留过的踪迹。那个姑娘在“荒园”里造造出了良多生活的欢趣，于我来说，那些似傻还憨的事务，像一颗颗珍珠般稀贵。她能在将菜炒好端上桌后茅塞顿开地问：“我放盐了吗？”将白色和蓝色的衣物混洗之后无辜地哀叹该好勤学习化学和物理。诸如斯类，不乏其人，我总笑笑，然后亲身操刀。苦水里泡大的孩子的生活能耐让她惊异，后至高兴而天经地义地享受一切。

　　　　人，都有贵远而贱近的陋习，看不见当前，经常想到过往，纵然舍不得，但时间铁面无情，毕竟都过往了。过往了，还回想，就以记忆为本钱，自虐而获取阿Q式的成功。

　　　　我就经常想和妻过过的苦日子。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九八年的炎天，我和妻食过一整个月的糯米饭，每顿都是。只要妻的外婆送的糯米了，市道上的大米无钱往买——其时，我和妻的工资不算更低，每人每月三百多，而所有的积存和当月的工资，因为我一时的任侠之气，借给了一个后来无论他如何争取我都不再当他是伴侣的人。饭是有糯米，而一个月的菜就只能靠妻静静留下的二十元对于了。一天，我买了两把一毛一斤的空心菜，刚进门，妻惊喊：“你买那么贵的菜？”吓得我失手将菜扔出老远。那两把空心菜最老硬的梗，妻都剁碎炒了下饭。并且，其时就傻到没有想过向任何人求援。如今说起，妻老是哈哈一笑，说：“有那事？”但从那至今，我们家的饭桌上再也没有呈现过糯米及其成品。

　　　　和妻爱情时，正时髦一首歌，此中有“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路渐渐变老”的句子，我的耳朵于时髦音乐很是痴钝的，但至今仍记得妻其时哼唱那首歌给我的感触感染，心疼、感恩、汗下、迷惘，五味杂陈。末能在一路，妻走得比我勇敢，一路承担压力和责难。妻的家人对我很不称心，认为一百六十厘米刚过的海拔和九十余市斤的量量不敷以扛起生活的担子，更难忍耐的是，年少轻狂还兼满身匪气。关于我身有匪气之说，难听，但似乎除了承受之外，并没有办法，是实存在的。也有人说得好听一点，侠气，更有伴侣给我的书写序时送了“至爱豪侠能扛鼎”几个字。匪气和侠气，都是江湖气，如斯分说，只是五十步和一百步之别，人身上有，确是欠好的。近年颇多读书，心性安然平静了，但仍认为汉子和此外汉子打架并非不文明之极的事，面临那些极龌龊和丑恶的人和事，汉子再进化，也不克不及没有了血性。佛亦时做狮子吼。说远了，回来。妻的家人死力阻遏她和我交往，以至要隔绝关系，妻哭过一回之后，就决然抱着展盖卷住进了我的宿舍，说是要把生米煮成了熟饭。那些日子，妻老是嘻嘻哈哈的，蹦跳着走路，只是经常在三更爬起来，看着黑洞洞的窗外发愣，在我猛然翻开灯之后，快速背过身往，抹往眼睛里的雾气，还我一张笑着的脸。好在有实爱着妻的岳父，是岳父最初实心采用了我们。往年，岳父往世了，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我脑海里总呈现岳父昔时与我谈话时那张严厉的脸和那一声深叹。我在心里默念一句话：爸，安心走，我会和医（妻的小名）好好走后面的路。

　　　　妻虽无乐羊子妻割断机上的丝缕以赶回害相思的良人的定夺，但对我爱文学却是较多鼓舞和撑持的。婚后，保存和生活情况变得平稳，我的改变也大。先是体重，由本来的九十余市斤面粉发酵一样膨胀到了近一百三十斤，有了向外凸的肚子，没有了脖子，剪掉长发，留趣青的板寸，动作干事也迟缓了，妻说，看起来颇有架势了，还说，她若搞了饲养业，必然会兴旺。其次是，书仍然读，仍是囫囵吞枣，囫囵吞了，文章写得少了，后至痛快不写了。一个期间，以至已忘了我的生命里还有文学的因子存在。二零零四年的春天，是我文学生命的转折点，我面对着工做和生活的许多灾处，颓丧、苦焦、无所适从，妻鼓舞我从头拿起笔，起头测验考试着写被称为长篇的文字。可见我写长篇的最后设法，不冠冕，更不堂皇，只是为了沉浸于文字的书写能够忘却对我的保存和生活情况形成威胁的人和事。在我写做的过程中妻完全担任了保母、外交官、打字员、医生等多种职务。只要我一坐到书桌前，家里一切能发出响动的工具就会像得到了同一口令一样立即失效，妻在家走动也是恨不得脚底长上猫科动物柔嫩的肉垫。小说写完出书所得的微薄稿酬，我为妻买了一件她心仪已久的驼毛大衣，妻冲动得比我其时给她带上成婚戒指还要蹩脚，不断地说肉麻的话。其实，我没有告诉她，妻呵，是你给我编织了一幅历来不敢神驰的美景。

　　　　妻如今起头利用品种繁复的化装品了，不往阻遏，不讨好，女为悦己者冶容，但我深认为岁月就是很好的打扮了，娇颜美，成熟脸上的沟壑也惹人生起探究的趣兴。

　　　　根据文法，结尾应当唤应开头，记妻如斯，未尽的且留在心间，不敷向外人道。那怎么办？就还说标题问题，“糟糠之妻不下堂”语出《后汉书.宋宏传》，用现代话说，不要放弃共过患难的老婆。再说写此文的意图，一是还多年要写妻的心债；二是表白心迹，没有放弃妻的念头，还想长长久久走下往呢。其实是，妻不要生放弃我的念头就是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