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谈amp;lt;断背山amp;gt;: 美国式的孤寂，中国式的缠绵(转载)

白先勇谈断背山: 【断背山──美国式的孤寂，中国式的缠绵】

　　白先勇、符立中／对谈 　

　　符立中：（以下简称符）：从片子看小说，李安示范了他的阅读体例；同样身为小说家，您若何对待「断背山」──如许的小说、以至如许的片子？

　　白先勇（以下简称白）：毫无疑问，李安是视觉文化的服膺者。断背山上的意象像是一首首田园诗，乍看不具情节性，最後却堆叠出记忆和豪情的深度，使得两位男配角闪现出生避世俗中的神圣。

　　符：谈到笔触，我想先从做者安妮．普露谈起：当初连载时一看吓了一跳！对於怀俄明州纯男性的牛仔世界，她清楚是个外来者，可是那种气氛传神的不得了；後来看到全本，虽有几处落了踪迹，但仍是很钦佩。那种 relentless（强悍无情）的文笔，您觉得在行文上产生什样的效果？

　　白：那是一篇相当奇异的小说。做者确实想把怀俄明那种草原地带的风气闪现出来；她用的语言比力生涩，常省略主辞或句子，白话化的，到达一种简洁、乾脆、与严谨的冷冷；我想那得力於海明威的启迪：用简短、粗暴的语言来表达天然的力量。断背山是一个很重要的象徵，他们两个一到了那边就完全恢复天然，酿成Natural Man（天然人），抛却了任何的社会障碍。

　　符：我觉得那种文笔上的节造也许有双重的意涵：一来摹拟阿谁荒野粗陋的感情表达；二来做者的叙事看点其实不一致，简单的字汇形成迷糊、悬吊的叙事效果。普露在rough-hewn（粗拙）的笔触中安插若无其事的细节：例如当最後恩尼司往向杰克的父亲讨骨灰，她写阿谁鸭霸佬用knowing（心照不宣）的神志端详他，那个knowing让人很不安：他知情吗？晓得的水平又是几？可是李安把那个处所拍「实」了，几位演员传达给我的觉得是不但父亲晓得，母亲以至恩尼司的女儿都晓得！假设他的「隐」痛是那样地「公开」，那　他一辈子埋在「衣柜」里的豪情（李何在结尾神来之笔的新意象）就演酿成自认为平安、现实上却八方受敌的危机！我想骨子里李安崇奉人本主义美学，他对配角的悲悯，也许恰是做者要死力制止的。

　　白：影片当然能够视做李安的诠释。假设要深究做者的moral vision（道德想像），她虽不悲天悯人，但也不妄加责备（符：像杰克的情欲显然较为嫌浮泛）。不外我想身份、阶级的取样，做者可能搀杂一些社会抗议在里头，固然不是高声疾唤地说出来。

　　符：开头阿谁山重堆叠叠，酿成一个象徵，也许是发诸天然的豪情，也许是谜，但也未尝没有压迫的觉得。

　　白：天然的力量原来就很可怕！山里的人哪、羊和狼，animalistic（动物本能）的那些工具，完全没有社会的约束和污染，反朴回实到最原始的「恋爱」。至少不断到现代社会，仍是要逃到「失乐园」才有可能萌生那种豪情。并且她写那篇小说，平坦曲叙的，没有太多沉湎。一般来说那种写法较难掌控。她没有用很机巧的手艺，那是普露高明的处所。她的文字闪现淬沥中的简洁；两个牛仔都是不习习用言辞表达豪情的人，所以小说会表示他们那种说不出来、没头没尾、也没必要说的应对。但他们迎头碰上一个十分冗杂的传统，一个清教徒的戒律──小说起始於六十年代，和廿一世记的时空情境已有相当差距，相较於如今较开通的看念，李安对那种「无形强逼」的压力，做了相当的酝酿繁衍：像当他们第一次发作关系的隔天，鲜明发现一只羊被狼开膛剖肚！我们都晓得羔羊献祭是基督教仪式的一环，他们必定成为整个时代的牺牲品。

　　符：那就是李安式的表示了！但那个表示显然也是象徵：是李安对美国男性沙文式的「牛仔神话」的抗议。普露是很「狠」的：她不给笔下那些人物「保存」的时机；李安却将那种小我意识从蒙昧开展到永久疏离的过程推展到极至，达成对看寡「末极」的说服。也难怪那部影片上映迄今，在美国本土引发了很多争议。我想问的是：您研究美国文化那　多年，「牛仔神话）」实的是美国牢不成破的支流价值吗？「牛仔神话」和「恋爱神话」是好莱坞黄金时代的两大法宝，如今天雷勾动地火地连系在一路，却似乎引发公愤似的！

　　牛仔神话

　　白：要切磋「牛仔神话」就牵扯到美国拓荒期间的精神图腾，如今已经蜕酿成美国社会的男性象徵。像小布希不也经常如许、戴个牛仔帽吗？可能，好莱坞有推波助澜，但也有某种水平的实在。他们那些Paleface（白佬）在开荒活动中的开辟，带有清教徒式的自苦自立、还有美国开国精神济弱扶倾等种种冗杂的情愫。那篇小说我想最特殊的一点就是讲两个大汉子那段豪情：他们在某方面有一点孺子军露营时的觉得，那一种纯实。开头两个十分innocent（无邪），也没想到那段恋爱会影响他们的一生。断背山等於是他们的乐园一样，那些花花草草一到了人世社会，阿谁神话就幻灭掉了！最後酿成恩尼司永久无法企及的梦。

　　符：您觉得那两个牛仔在其时社会有身份上的代表性吗？例如他们从小都很孤寂，生命都很艰苦，活在社会更底层。

　　白：我看那部片子更大的感触感染就是「美国式的孤单」！美国是全世界最孤单的国度：美国人不克不及讲豪情的，闷在里头说不出来的那种美国式的孤单。恩尼司最後一小我住在货柜里面，他也为了杰克妻离子散，孤单的要命。你看他不断赐顾帮衬他的女儿，甘愿本身受苦，可是个好人哪。他一生傍边更爱的是他，他更爱的也是他！超越性别超越一切存亡缠绵的豪情。那也是那部做品贵重的处所──存亡不渝！十分浪漫。小说开头写得很好：他老了，梦到已死的杰克，心里很踏实。李安没拍那段，最後蹦出个衣柜来，并由女儿捎来喜信带来一丝温热，也拍得精摘。

　　符：那您觉得演员诠释的若何？

　　白：都好！出格他们两个之间有chemistry，塑造出两个好人。他们底子已经超越了性此外分际；我看到一种相当boyish（大男孩）似的友谊。美国男性从童年、青少年到成年，处置各类menfolk阳刚的活动，男性之间的bording （保持），相当强。并且，我觉得，他们两个已经不是谁女性化谁男性化的问题，两小我都有点像无邪无邪的男孩，从青少年的恋爱不断延续不断延续，他们无法完全成为成人，所以不断想要逃到断背山，再次恢复两小我的失乐园。我的感触感染是如许的。美国原来就是一个年轻的国度，整个来讲，美国人那种年轻，和其他国度纷歧样，那部片子十分American。

　　孤寂与孤单

　　符：他们两个从某个角度来说，心里不断是孤寂的小男孩，面对云烟变更，不断想逃离阿谁社会。像阿谁杰克，後来还筹算和另一个汉子，成立他们的抱负国。但是您的小说，印象比力深的几段，各人似乎较有默契地、逾越年龄等障碍，在孤单中相濡以沫：像畴前您告诉我李青和校工发作关系是别人生的第一次，我不断很难理解那种豪情；并且他周遭还不乏围绕者，如小玉和林样、吴敏和张先生等等。再例如像金买办最後请那只孺子鸡跳舞，那时候的布景歌曲：「小亲亲、冷冰冰」，似乎表示整个舞厅都是行尸走肉、都是孤单的人。可是他们最最少还有纸醉金迷，还有接近腐朽的那种温度。

　　白：我想孤单是文学惯常处置的题裁，美国人有美国人的孤单，说不出的孤单。他们社会习惯不容许说，美国人很少抱怨的，只好饮醒了，在酒吧里，对目生人讲讲。海明威就喜欢处置那种情境；李安可能以那个来扩大，美国式的孤寂，用中国式的缠绵来刻划，使两个牛仔的窘境成为universal的问题。你看那个恩尼司娶太太很穷婚姻不快乐，阿谁杰克娶太太有钱也不快乐，说穿了他们老早就是一个unique，在断背山上世世代代，所以到哪都不适应，都被拽走。他们两个身世赤贫，一无所有，只拥有相互的豪情。他们的一生，後来连家也没有了，最有价值就是阿谁炎天在断背山上的记忆；所以不断往逃、不断回头往逃。以後他们每次在一路的时候，都像小孩子一样，赶紧逃回往，远离那个社会。并且片子也好小说也好，此中又牵扯到阶级和阶层的问题。所以你看美国一方面开放得不得了，华盛顿特区能够有几十万人游行，而另一方面像怀俄明那种「後山」，也会有人被活活打死。美国的孤单和暴力是一体的；他们当初在一路牧羊，而羊是很温驯的动物，就像他们的命运；你想想看用一大群牛又纷歧样了，一大群牛有多可怕！

　　符：所以就「美国」那个不同点上看察：到底是民族性的问题？仍是有其他小我切确的原因？梁朝伟是「春光乍泄」明显较「贞洁」的一方，可是他一小我仍是能够往逃求安慰，例如和厨师踢足球时偷渡那份肉体的快感、再好比到色情戏院往找乐子等等　可是那里恩尼司就只能一迳默默承担。怀俄明的象徵

　　白：因为她写那种硬汉，是怀俄明的象徵。外表上似乎解构「牛仔」，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悲悼他、必定他很有肩膀等那些工具。

　　符：我如许发问其实不代表那　想；只是，她一个女做家，写牛仔写怀俄明　具有多重以上的不同，为什　要写那种心理上永久不成能理解的题裁？

　　白：我想她确实不在physical（心理反响）上多所著墨，那个小说写的好的处所，就是两小我存亡相许的沧桑。那个女人很会从阶级外在那些处所往看世界。也许，她有意抉择那个题裁往挑战美国最後一道防线。

　　符：可是良多片子都已经向那个神话挑战过啦！从「脂粉双枪侠」鲍伯霍伯强拉传奇西部女星珍罗素搞笑、「搜索者」中约翰韦恩残杀红人後亢龙有悔、「吊人树」下玛丽亚雪儿勇救贾里古柏、「乱点鸳鸯谱」克拉克盖伯沉溺堕落成狗食工场猎人到克林伊斯威特的「杀无赦」，都已经解构过了；「强尼吉它」以至跑出个女枪手琼克劳馥，而让男牛仔来抚琴说爱。再例如那些饰演牛仔的大明星，固然星运一路长红，酿成美国须眉汉的象徵，可是约翰韦恩、贾里古柏私生活都滥得不得了，蓝道夫史考特底子是同性恋！当然我的意思不是同志就不克不及当须眉汉，只是由此可见牛仔神话对片子界来说，只剩下一个不苟言笑的招牌，里面早就空啦！可是美国不是一个很现实的国度吗？为什　要死抱著那个「贞洁牌楼」不放？

　　白：每个国度都有本身的图腾，你看西部开辟史，汹涌澎湃，胼手胝足傍边的那股豪情，确实很了不起。你提到片子中的倾覆，我想还有「午夜牛郎」，阿谁强沃特在城市森林穿著一身牛仔拆闯全国，却酿成妓男！他和达斯汀霍夫曼，两个阶级最下层，相濡以沫。假设换成中产阶级，或两个大牧场的少老板，就完全不合错误了。就是因为他们穷，一无所有，所以相互是他们独一的工具。

　　符：「比力两个差别社会的问题，「断背山」阿谁笼统的「乐园」似乎是因为只要他们两个在才喊乐园；例如「孽子」中的新公园，如火如荼秀士辈出，蜂拥成「万神殿」般，热络得很。假设说断背山上是伊甸园，两个亚当，之间插不下他人似的；「孽子」里面就有良多个亚当。

　　白：那个部分很难用言简意赅却下定论──假设是在纽约或旧金山又纷歧样了　而我们有乾爹乾妈乾儿子，中国人的家庭关系是能够随便延伸的。所以那里头有两个部分：第一个当然是同志所引发的种种的问题，第二个就是美国人的孤寂。西部牛仔再怎　有义气，老的提携小的、几乎父子一样，那怎　算呢？仍是伴侣！仍是得本身打全国！回结到「断背山」，阿谁恩尼司就说孤寂就像是一头兽，你必需往征服；不克不及征服，就得学 存。他「存活」下往，从心里容许杰克，从此生活在断背山里。他把断背山的照片和两小我相命相依的衬衫全都躲在「衣柜」里，永久永久地活下往。

　　符：我想李安确实很了不得，看过片子以後，应该城市深受冲动。期看片子和小说，可以使每小我不但更珍爱本身的「断背山」，也从此不随意对他人的「断背山」擅加藩篱！（本文由符立中笔录整理）

　　转自青青柠檬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