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弈
汗青系研究生吕一船,二十五六岁,人称“吕爷”,身段瘦长,品格清高。他身世京都旧家, 祖上传下一手好棋。据说他五岁习棋,曾研读过《韬略玄机》、《自从出山无对手》等象棋古谱。棋力深挚,难免讲求身份,所以吕一船随便不与人比武。即使出手,也不外玩玩盲棋或让子棋。就连校级棋赛,他也不愿“出山”,说是棋道养性,何必争锋?端的是各人风采!其行状,有如云中匡庐——“日常平凡看不见,偶尔露峥嵘”。不外大学棋坛鹿鼎有主后,他却爱上门和那些赛出的高手过几招。至于胜败,他本身从不提起,旁人也不敢多问——怕被视为浅薄。不外他那一派拘谨,却使人坚信那些新出炉的冠亚军并不是其敌手。他在系里收了几个门徒,他们为了求得心印,全日殷勤地绕着师傅的屁股转, 打饭端水,一色杂活儿全包。为进步本门声看,他们还决定要捧师傅为“棋圣”。
一个夏季,我家乡的一位在铁路上工做的小伙子,年纪大约二十出头,把火车头送到大同调养,顺道来京看我。饭后无事,便问大学里有否好棋者。我说堂堂名校,岂无几个好手。他要求请一位来交交手,我思疑地问:“你行不可?”他说:“玩呗。”我游移半晌,决定往请吕一船。我在汗青系的材料室找到吕一船,对他说:“吕爷,咱的一位小老乡,想拜您老的船埠呢!和他过几招,若何?”吕一船正在读《大唐六典》,一听,眉头略皱,说:“咱老吕的船埠可是随意拜得的?”我说:“小子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您白叟家教训教训他,也让他常识咱京师人物的功夫!”他想了一下,把那部古籍往桌面一推,说:“也好,咱书也看腻了。”说完,回宿舍觅出一副造造精良的乌木象棋,跟着我来到我的宿舍,排闼就笑嚷:“何方小子,敢来老吕的地皮放纵!来来来,咱和你大战三百回合!”我对小伙子说:“那位吕爷,在本大学里名头可是很清脆的,你小心着点。”那开火车的小伙子谦虚地说:“我不大会下,大哥您多指点。”吕一船豪宕地说:“让你一马、一炮吧。”小伙子愣了一下,说:“仍是下平局棋好。”吕一船微微一笑,高雅地把手一伸:“那请。”于是两边坐下,摆开棋盘,炮八平五,马2进3,大战起来。吕一船开局不久便马炮过涧,兵车齐运,攻势相当凌厉。他说那喊“回风动地”的起局,是从古谱《橘中秘》学来的招式,几乎步步都暗躲杀机。我的小老乡略有些严重地应急救危,解杀还杀。两边的棋相生相克,丝丝进扣。吕一船棋虽凶恶,神志却各式悠扬。他悠然自得,纸扇轻摇,颇像那“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周公瑾。我估量吕一船准稳操胜券,便捧他一句:“吕爷,您那是‘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啊!”吕一船脸上浮起一丝笑脸,不无自得地说:“过奖。”那小伙子若无其事,沉着应对。棋走下往,形势愈加严重起来,棋盘上似是狼烟四起,鼓角相闻。下到中局,吕一船谈笑渐少,神采严厉起来——显然,他碰着了强敌。我静看对局,两个棋战者也不再讲什么话,屋子里静静静的,除了移棋声和唤吸声外,再无其他声音。我正觅思着棋局会若何开展,突然,吕一船用典型的京腔大喊了一声:“我——操!”重音落在“我”字,听起来有点像“卧”。我问:“吕爷,咋了?”他摇头说:“唉——,那车丢得冤!那招‘苏秦背剑’,柔中带刚,凶猛,凶猛。”小伙子说:“那种走法喊‘苏秦背剑’吗?”吕一船说:“甭逗了,你既然会走,岂有不知招式的事理!”棋又走下往,过了一会儿,那小伙子大饮一声:“将!”吕一船愣了半天,叹口气说:“你赢了。”“那是您让我。”那小伙子说。我说:“吕爷,您白叟家有些轻敌了。”吕一船对小伙子说:“想不到你还有点儿功夫。”
棋又重摆。那一盘吕一船不敢再漫不经心,他仍取攻势,不可一世。不外每下一步棋都根究好久,举手提足间少了份飘逸轻灵。小伙子照旧以守为主,伺机还击。棋下没多久,两边就胶着在一路。吕一船先声有势,小伙子先发制人,主客相搏,你杀我提,曲斗得鼓衰力尽,矢竭铉绝,最初竟构成了紅方“匹马守关”的残局。那残局,若两边着法适当,必以和棋了结。但吕一船求胜心切,走了车3平9的误着,小伙子立即兵七进一,还以颜色。成果吕一船损卒折车,形势急转曲下。小伙子以独马曲捣对方的宫将,胜定。输了棋的吕一船一手插在乱发里,一手神经量地轻擂桌面,喃喃自语道:“唉呀呀,今天可实是邪门!”开局时的潇洒风度已荡然无存。我说:“吕爷,您今天似乎有点儿不合错误劲。”他说:“发扬不一般。今天看来得大战五百回合才气一决雌雄了。”我听了窃笑。
第三盘,吕一船苍白的脸显得很严格,他摆出了一副不获胜誓不罢休的姿势,嘴唇紧抿,双眼紧盯着越过了楚河汉界的车炮马,像两块烧红了的煤炭。那凶样儿,像是要把对方的老帅吞到肚里往。也难怪吕一船把战局看得如斯要紧,试想,一个棋坛宿耄,若栽在那不知出处的“野小子”手下,还有何脸面见江东长者!然而,吕一船的焦虑并没有助于改动战局,他一方的棋子仍是连续不断地殉身战场。吕一船有如山河沦亡,一张瘦脸痛苦得变了形,像一块拧干了水的毛巾。那盘棋才下到中局,他就不能不推枰认输了。
连输了三盘,根据吕一船的逻辑,两边当然得大战“七百回合”才气“一决雌雄”。于是,第四盘战端又肇。开局时我给吕一船打气说:“吕爷,您前头命运欠好,那一盘必‘否极泰来’!”安知吕一船心慌意乱,下得越发没了章法。但见他的棋“否”固已“极”,“泰”却未“来”,越下场面越糟。看着他那汗如雨下、疲于应付的样子, 我不由生了怜悯之心,实期看小老乡放他一马。可是小伙子似乎其实不在意吕一船的窘态,反改守为攻,穷逃猛打,排场好像摧萎拉朽,风卷残云。成果,吕一船溃不成军,七战七负!棋战完毕后,我悲苦地说:“吕爷,您那七盘臭棋可把咱大学的脸面丢尽了!”吕一船满脸羞赧,苦笑着对那小伙子说:“乱拳打死教师傅。你从那儿学来的野路数?”小伙子说:“我们铁路上好棋的工友多,当班无事, 各人就蹲在道边乱下。 下得多,就知些道道了。”吕一船说:“咱不怕朝廷的,就怕你那种江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