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愁
问世间、情为何物，曲教存亡相许。不着边际双飞客，老翅几回冷暑。欢乐趣，告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往。
——元好问[迈坡塘·雁丘]
我晓得，江湖人物提起赤练仙子李莫愁时，必冠以“魔头”“妖女”的名号。人说李莫愁心狠手辣，十步一杀，所到之处尸毒遍野，血流漂杵，对他们的评论我一笑置之。生亦何苦，死亦何哀？辣又若何？人老是要死的，生命是苦役，是忧愁。快乐永久无法长存，一霎时的幸福之后会是无休行的苦闷。不如早点投个好胎，下辈子做个野草闲花，在风中摇摇晃晃，倒也快活。“切记”，我对每个还没冷透的尸首说，“万勿为人。”
许多年后，我常在梦中回到家乡。水浸碧天，山连云际，蓼屿荻花洲，掩映篱笆草屋。外婆在窗前握着桃木梳，口中喃喃念着江南的童谣，将我的一头杂乱的散发细细梳理，“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鹤发已齐眉……那丫头当实淘气，哪里弄来的一头野草？”我便食食地笑，想起昨日在谷底逮到的青头大蟋蟀。
婆婆说莫愁是生成的精灵儿。她告诉我，昔时我还不敷月时啼哭不已，爹爹哄我睡觉道，“莫哭，莫哭，莫悲，莫悲，莫愁，莫愁！”听到莫愁二字，我的啼哭立行。爹爹笑道，“既是如斯，便唤做莫愁罢。”
遂名莫愁。
村里人却都说我命硬，一生下来便克死爹娘，是不祥之人。左邻右舍的孩子视我如怪，一见我便四散而往。咦？莫愁一样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与你们有何差别？往便往了，我还不奇怪和你们在一路咧！我单独翻山越龄地玩耍，分花拂柳，捕蝶捉鸟。偶尔得了奇怪的翡翠鸟儿便拿到集上卖掉，那是一双一对的鸟儿，捉了雌的，雄的也绝不飞走，一只死往，另一只便碰地身亡，极难养的。有大户人家的女儿爱那鸟儿羽毛华贵精巧，愿出六吊钱买一只。我摇头，“要么不卖，要么却得十吊钱买一对。”
“你那孩子好傻，那只卖我，那只也能卖六吊。今儿集上只要那 一对翡翠鸟，要几价岂不由你？”
我不屑多言转身离往，却听得死后有人唤我名字。
“莫愁，此鸟生在水边，灵敏灵敏，凡鸟不及。你一个小小女童，若何捕到那么都雅的鸟儿？”
言谈客气，腔调却冷冰冰。问话的是一个身段窈窕的白衣女子，脸用素纱蒙了。我记得婆婆吩咐，勿与目生人多话。
不理她，我走。
回家时却险得喊出来，那白衣女竟坐在我家门槛上与婆婆相对细语。见到我，她伸出纤纤素手欲搭我肩膀，我待要闪身避开。还未动做时却觉肩膀繁重，寒气袭人。她，竟然用内力逼我？
我反手向她劈出一掌，却听婆婆厉声喊道，“莫愁！”
白衣女走后婆婆不再教我习武，只要我读书习字，操练女红针指。说是女儿家不成过火恶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无聊，我心不在焉地念着，“婆婆，我的绿衫儿破了。”
“喊你循分些，只是不听！哪里破了？补起来就是。”
“端午节往看龙船，人家都齐整，只我没的新衣穿。”
“端午早着哩。”婆婆不再理我。
端午还没到，婆婆就死了。死前婆婆握着我的手，“末南山上，活死人墓。”
我哭得肝肠寸断却不解其意。婆婆往了，我成为无人赐顾帮衬的孤儿。
婆婆几乎没留下什么积存，我坐在婆婆的坟前哭一阵，喊一阵，毕竟睡往，梦中婆婆与我做糯米丸子食。却觉身子波动不已，丸子落地，我也醒了。惊觉本身原是在马背上，一中年白衣女子正载我狂奔。
“你是谁？”我大喊。
“我是你师父，带你往末南山。”
进了活死人墓我忍不住打了个暗斗，洞外春光绚烂，山花遍野。活死人墓中却常年不见阳光，阴沉可怕。师父带我到后堂，堂中空荡无物，只工具两壁各挂一幅丹青。西壁上的图是一美女正在打扮，后有丫鬟侍奉。那女子长眉进鬓，脸若桃花，美艳不成方物。脸上却有一股遮不住的煞气，幽怨深不成测。侍立的丫鬟身量尚小，描述未足，却是极其眼熟。师父说，那美貌女子便是本派的祖师，要我下跪磕头。
我依言磕头，起身时看到师父脸上露出一抹称心的神采。心有灵犀，我指着阿谁小丫鬟脱口而出，“师傅，那是您吧？”
师父略一点头，“你到那里来。”
我转到东壁，那里挂得却是一幅道士的背影图。其人身段颇高，腰悬长剑。
“唾他。”师父道。
“为什么唾他？他是谁？”
“他是全实教主王重阳，我教的死仇家。凡我门生必先唾之，那是祖师的遗训。”
我大为奇怪，“祖师婆婆既然恨那牛鼻子，为什么不打他骂他？伤他杀他？把幅画像挂在那里是什么事理？唾他他也不痛，也不知，也不羞不恼，岂不是白搭唾沫？”
“休得多话，快唾即是了。”
我悻悻然，只得唾过一口马马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