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书缘(八):为谁妆点水屏风?
肖伊绯做于4月30日凌晨一点
炎炎如烹。天光如锥车,忽愣愣给你扑了过来,有几座城池能固守清冷。古时攻城的锥车,或者有时也做守城的功用,一样的事理,为了一个门隘的封闭,设置你难以面临的锋利与尖利。此刻的阳光即是如斯,让你毕竟大白四时更迭,不外是尖利与圆融的交相侵蚀,蚀后的斑纹,你还认为是巧夺天工,刊成不朽。
曾见过街边流离者在街角蘸水涂划,或字或图,或笑或骂,路报酬那些稍纵即逝的水痕立足回看,嘘吁或者茫然。德里达逝前的中国之行,似乎也曾提及在那里看到的蘸水书法,也以他的文字学视域概论一番。德里达能否对中国书法有某种特殊的思之延异,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能够感触感染到那份对“踪迹”的重视,而无论那种踪迹能否是“字”。
大约一年前,还见过一方奇碑。乍看之下,光滑如镜,无一痕半迹,泼水,则现一幅墨竹图,如渲若刻,笔画生灵。水干,则碑复如镜,仍无踪迹。此碑刊嵌于一窟唐式火焰纹头光的释迦佛主尊左侧,头光颠末后世妆彩,浓艳反常,而此碑净白如肤,红白之间,倒实不知是谁在妆点谁了?
无字无痕,全交由一瓢水,现形看意,那倒不是泼墨山川,却是非分特别受用。粉壁上的竹影、窗纸上的兰影、灯罩间的蛾影,更是连那一瓢水都省了,随时应景,给出一张冷不丁泼将出来的画卷,也让你心波一颤,恰似你也成了一面受水现形的古碑。而此刻,却是与“水”全然无关的。那些记忆中被所谓“审美”意向化了的图案,老是筹算在某个固有的文字习惯和句律例则中重现,一如拓片,而无论是墨拓,仍是墨拓。
而在蜀北的一个初唐说法窟中,我看到了一种飘然不羁的意向,那一意向的图案化其实不困难,不需泼水,也不需拓印,以至不需要某个角度适宜的光照,那一次颤动的心波,是如幡临举的轻风,无影但却有踪,不知“幡然”一词能否在此刻凝驻?那是一幅红白之间的区分与合成----红色矿物颜料刷满整个石窟的背屏,白色岩面上阴刻的线条隐密地穿行在那一片红色的布景之中,线条圆融,似乎无意于区分红与白的相持,与其出刻出轮廓,倒不如说是任由一滴如水的意向,流敞出一个如花的神像。三面六臂也罢、长耳坠肩也罢;立发勾鼻也罢、拧眉努目也罢,恰似那一面红色的岩面迎风一飘,也就幡然而逝了。
假使无风,那红色的岩面也就如斯肃立,它不克不及迎风而逝,也就天然做了粉饰。屏风,也许即是“幡”的对立物。屏风,不单对风无动于衷,它还有足够的独霸往阻挠风的突袭与眼波的跃动。屏风上的斑纹,工巧而富于粉饰意味,那意味将意向提早分配给了程式化的图案,如许的图案与“幡然”绝然无涉。或木或石、或红漆或螺钿,折叠出一道区分的界痕,那界痕昭然目前,眼波也好,心潮也罢,在那道堤埂之前,突然而息。但假使那屏风竟是水做的呢?
在山中闲居的两年,常在湖边独坐。时有飞鸟掠过湖面,攀上枝头,摇颤林梢;而我时常对着湖中的那些看似实在的鸟、枝,看似摇动着的鸟、枝,暗自揣思:我在鸟、枝、湖、鸟影、枝影之间的折褶处停驻,我的眼波事实是区分了它们,仍是混融了它们?湖竟是一面通明的屏风?湖中青鲤悠然一转,那屏风也就寂然而逝了。“水屏风”就是那般柔若无骨的幡然之物吗?
公元859年,良价到洞山过葛溪,睹影彻悟,写下《逢渠偈》:“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单独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恰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凭么会,方得契如如。”——本来,我忘了临湖自照,顾影自悟,天然写不出得法偈,修不得那文字禅了。其实,面临那水屏风,端的恼了很多僧俗,他们巴看着搭上骨架,让那屏风屹立不倒,不时临照,刻刻求悟哩。
古代禅僧们将那般惑恼写进诗章。“芦斑白兼蓼花红,一日秋江惨澹中。两个鹭鸶相对立,几人唤做水屏风?”宋释惠洪则筹措着给“水屏风”搭上副巩固骨架,有多巩固呢?“惟有吾师金骨在,曾经百炼色长新”。宋仁宗早有诗颂,那颂诗就凿刻在普州毗卢洞的窟柱上,生生地撑拄起了八九百年的情景。洞中,毗卢佛旁没了卢遮那,却多出个卷发的柳本尊来,那“金骨”撑出个超凡进圣的“瑜珈总持王”(柳本尊),竟胜了卢遮那往,那来往之间,换骨夺胎,机锋流溢。
宋释惠洪仍有疑问。“ 芦花蓼花能白红,数曲秋江惨澹中。好是飞来双白鹭,为谁妆点水屏风?”他在《石门文字禅》 卷十六中坦言了那种迷惘。不外,那疑问掩不了“换骨夺胎法”给惠洪带来的喜悦与自信。他继而在《冷斋夜话》中提到此种法例的种种例状,如将东坡改荆公诗、山谷改李翰林诗称之为“换骨”;将舒王改顾况诗,东坡改乐天诗称之为“夺胎”。一番换骨夺胎之后,那屏风凝驻着一股坚韧,不再是花鸟虫鱼一把贴将上往,开谢、飞驻、爬跃、游沉的姿势在折叠与伸展中混融,而是将那种混融不折不扣地坦呈出来。《冷斋夜话》、《天厨禁脔》就是如许的屏风造造手册,当然也包罗了为“水屏风”专列的换骨夺胎法的种种技法。当然,如许的手册是稀见的。我们已经习惯于废品堆砌的世界了,我们已经热衷于程式简便的居与行了,谁还会往锐意造造“屏风”如许古老的非必须家具呢?更何况那匪夷所思的“水屏风”呢?
夜凉快袭。《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渐渐展开,象一面屏风,搁阻了我那本来有些幡然跃动的心波。夜色如水,今夜我试着把我的眼波与夜色混融,参照着那稀见的手册,往做一面水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