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别
他救下了一只白鹤,那日恰是九九,也恰是那日,他,碰见了她。
江南水乡,云烟袅袅。
卷云在天际伸展开来,妩媚中带着丝丝倦怠。
清湛的湖水荡着盈盈的波光,白河冷秋。
白鹤孤立地立在水面上,纤细的白翎笼着淡雾,雪白沾染着一抹绯色。
浅浅的绯色在水中荡漾充满看来。
白鹤俯下身,翅中没着一只羽箭。
怕是受伤了,羽箭没过了半,绯色汩汩。
他救了白鹤,是心存善念,因为他的父亲,也正在捉一只白鹤。
他姓陌,表字修篁,陌家二令郎,温润谦雅,才思绝艳,可惜,是个瞎子。
而陌老爷捉捕白鹤的理由就有些荒唐了——有方士言,白鹤修成仙后,仙鹤的心头血,能够让人成仙成仙。而那只白鹤,应该就是方士口中的仙鹤。
白鹤只在他的府邸里歇了七日——七日一过,白鹤渐渐而往。
光阴渐渐,恰是他与她相遇后六月。
陌修篁独坐竹林中,身前摆着一架古琴。琴声温润,好像珠落玉盘,大雅至极。
一曲结束,笨重的掌声响起,竹林深处缓缓走出一位少女——
白衣素裳,眉心修着一朵清润的花,精巧的花瓣堆叠着,亦实亦幻。
踏着一地的萧瑟,逆光而来。他看不见她的面庞,却晓得她定是个凡尘少有的清丽女子。
他,与她,必定在此相遇。
少女倚在死后的竹上,冷淡起声:“技有余,情不敷。”音色清冷,恰似穿过一地落叶,击碎了朝霞,留下了一地的幻影。
起身冲声音的来处做了一礼,他淡笑:“鄙人陌修篁,敢问姑娘芳名。”
并没有立即答复他,似乎有一霎时的恍惚,继而,少女的声音响起:“小女凌周盈。”
凌周盈——
他细细咀嚼那那个名字里的神韵,却不意少女用少有的慵懒腔调,吟出了他的名字:
“陌上修篁(见注①),阡上兰,清极无忧,不知冷。”
清极无忧,不知冷吗?他笑,为她的才思,也为她的通透。
几乎是不假根究,他勾起琴弦,袅袅之音下,响起了他的声音:
“凌映周盈(见注②),浔映菡,灼灼其华,齐心绾。”
她亦笑,勾起墨唇,面庞冷淡:“陌令郎好才思。”
他酝酿之后,只是缓缓启齿:“凌姑娘见笑。”
她无言,他欲启齿,却察觉身前冷香——
少女与他对坐,她素手抚弦,白裳迤逦,仿若玄女。
他一惊——
琴技如斯,人世无有。
琴曲清丽冷淡,一如她——无失无忧,无喜无悲。
合着琴音,她低声吟唱,只是喃喃之音,却好像天籁。
他沉寂好久,待到她琴音散往,他才启齿:
“修篁鲁莽,敢问凌姑娘是哪家闺秀。”
他毕竟不由得了,事实是哪里的山川,能出得如许灵慧清丽的女子。
她敛眸,眸中几缕暗彩闪过。合理他认为她会绝口不提时,却闻声她的答复:
“算不得闺秀——周盈只是通俗的山野女子罢了。”
他哑然,只是通俗的山野女子吗?
她看着他,眸色纯丽:“那令郎是哪家才子?”
他并没有隐瞒的意味,他起身,感触感染到佳人的眸光,明朗一笑:
“鄙人安南陌家二令郎——陌修篁。”
她是早该料到他的谜底的,在他说出本身的名字时,在她听到他的声音时,以至在她踏着朝霞缓缓而来时,她都应该晓得——他是陌家令郎。
他并没有察觉,她一怔,极快的回过神来。
沉沉地应了一声,她垂头不语。
其后的六月,他与她,约定在那里。
他那才发现,她不只吟咏一绝,琴艺奇佳,就连其它,她也与他八两半斤。
世间竟有如许的奇女子!在她与他棋战时,竟几个时辰没有分出胜败,他感慨道。
她莞尔,左右动手中的白玉棋子,高雅落子。
温馨生活过不了多久——
那是她已经意料到的。
那天,他习惯性的来到初见的那片竹林,却不见她的影。
他慌了,唤着她的名。
没有人应,也不会有人应。
他心灰意冷,跌坐在竹下:
她不告而别,是因为什么?
她单独遣船东湖,心中泛空。
和他的温馨,已经成为了习惯。
她抬眸,心中黯然——
纸里包不住火,陌家既然找到了她,就肯定会发现她与他的温馨生活生计,假设他晓得了她只是一只白鹤,而不是他心中的闺秀——他,会怪她吗?
周盈是那只鹤,他那天无意救下的那只鹤。
周盈的预感极对,当他回家,方士和他的父亲堵住了他,腔调贪婪,神志龌龊:
“修篁,你见过那只白鹤,你身上有她的气息,你能带我们找到她的?对不合错误?”
那时,他在为她的离往而魂不守舍,听了父亲的话,他猛然昂首——
她?是白鹤?
阿谁白衣素裳,迤逦蹁跹的少女,是白鹤?
阿谁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欠亨的少女,是白鹤?
阿谁清丽冷淡,无喜无忧的少女,是白鹤?
她是白鹤——又若何?
他好像醍醐,如梦初醒,看着父亲与方士的嘴脸,他心急如焚——周盈,凌周盈,万万不要回来。
可惜,拔苗助长。
他认为她早已远走高飞,可是,她却放不下他,为最初相见没能道别而懊悔。
他的神气让他的父亲与方士都是一惊——怎么?莫非他与白鹤交情甚好?如许一来,不是风吹草动?
万一他往吃紧告知白鹤,假设前功尽弃,那该若何?
二人对视一眼,绝妙一计上心头。
“修篁?”他的父亲试探性地唤道。
“嗯?”他已无心与他们挈沓,心中想得只是白鹤。
“你见过那只白鹤?”陌老爷痛快拉住他,问个彻底。
他否认,清洁敏捷。
只是他不知——他仍是个孩子,两面三刀,晚辈天然看得懂。
父亲拍拍他的肩,一副慈父容貌:“修篁,莫鄙见过与无,父亲都要告诉你,那白鹤绝不是什么好工具,不要随便相信她。”
他一惊,目露疑问。
父亲叹气,意味深长:“你见过什么本身修成的工具吗?”
他皱眉,复而摇头。
“那不就是了。”父亲顿了顿,吊足了他的胃口,才缓缓说道:“那鹤,还没有完全修成。”
“对极。”方士接口,一副得道高人的容貌——
“她原来已经是仙,却因为修炼走火进魔误进魔道,只要修成就会成魔。她假设修成,需要大量的阳气与人的心血。”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却让陌修篁的心一紧。
“那不让她走火进魔,有办法吗?有办法吗?”他失往往日的大雅,焦虑问出口,却不意已然受骗。
“办法当然是有的。”方士面色贪婪,语气却是繁重,“但是很难。”
“什么办法?”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不克不及想象,那么美妙的少女,因为走火进魔,而酿成他不想看到的样子。
“无异于拔虎须——令郎,你可要想清晰啊。”方士面上劝阻,心里已窃笑:“需要她的心头血。”
只要拿到了她的心头血,那个交易就会完成,陌老爷长生不老,而他,也会拿到本身应有的酬劳。
几乎是毫不思疑的,陌修篁点头,语气慎重:“周盈,我绝不会让你走火进魔。”
她回来了,回到了那片竹林。
她见到了他。
不行见到了他,还见到了一群人——
网罩、刀、剑,只要能想到的,都能在那里看到。
“周盈。”他语气消沉,几乎歉意:“对不起,为了你,我只能如许。”
她笑,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为了我?仍是为了你的一己私欲?”
她如今清晰了,他救了她,只是让她更随便的束手待毙罢了。
可惜,本是灵通聪明的二人,却为情那一字迷了眼,伤了心。
他张了张嘴,话到口边却只剩喑哑。
“和她说那么多做什么?修篁,快把她带回往。”
他的父亲语气凌厉,生怕他改了主意。
她并非什么鬼神妖孽,她只不外是一只修炼适当的仙鹤罢了。——她想说。
她也只能变幻成人,而没有其他怪力乱神的才能。——她想说。
她的心头血却是能够让人成仙成仙,但她,却会化为尘埃,消逝,覆灭。——她想说。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束手待毙,没有挣扎,没有对抗,只在心里喃喃:
“今日我就遂了你的愿,不外,陌修篁,我凌周盈看错了你。”
他只当为她好,却不意,已经中了圈套。
她被囚禁在笼子里,以一个弱者的姿势。
他被软禁在房间里,和她一样。
他即便再迷了眼,蒙了心,也能想到,那是一个圈套,可惜——为时已晚。
他想到了,他只不外是父亲操纵来挠她的一个棋子,一个最有利的棋子。
当他熟悉到那一点的时候,已经有着无数的巫师,点着火把,守在她的笼子前。
“是要你本身来,仍是要我脱手。”方士掂着刀,姿势傲岸。
“渡给谁?”她并没有答复,而是含笑,笑脸史无前例的绮丽。
渡,是指白鹤本身逼出心头血,渡给另一人,让那人拥有长生的才能。
“我。”单字启齿,陌老爷必定了方士的立场。
“慢着!”单字方落,陌修篁的声音就从门别传来。
所有人向他看往,包罗,她。
她淡淡的撇了他一眼,复而转身,在条条铁栏狭小的空间内,侧了个身,环住双膝,背对着他。
“你怎么来了。”她淡淡道,一如初见容貌。
他没有说话,一路摸索过往,双手触到了圈住她的铁栅。
其别人不怕他会放走她。已经挠到了白鹤,把她锁在了笼子里,就是满有把握,而那又是一个瞎子,想救出她更是天方夜谭。
铁栅很冷,冷进了人的心,似乎他们隔着生与死——
他在铁栅外,生。
她在铁栅里,死。
他的指尖触到了她的发,他一怔,她亦是,好久,她机械地反复适才的字眼: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克不及来。”他抚着她的发,“我是来带你走的啊。”
“来带我走的?”她仰头,泪珠顺着面滑下,在他的指尖泛起小小的涟漪。
“你哭了?”他惊慌失措,手却不克不及触到她的面。
“没有。”她转过身来,握住他的指尖。
“别怕,我会带你走。”他轻声,似乎安抚着不谙世事的孩子。
“没用了,他们限造住了我的才能,你,也不敌他们。”她低低说出最令人失看的事实。
“是我害了你。”他晓得,却不肯亲口说出的话,却被她一语道中。
“没有。”她辩驳,微微歪着头,容貌调皮:“那时我渡过的最有意义的,一年。”
不等他启齿,她又兀自说道:“你看,多好,我与你相遇,冷却了六月,我与你复遇,在一路六个月。”
“那一年,我很高兴,我实的,很高兴。”她跪在笼子里,语气无喜无忧,眼中却有泪滴划过。
多挖苦呵!她竟安抚了他,最该让人安抚的,是她,不是吗?
他仰头,与她一样的动做,眸中水光潋滟。
“我给你唱首歌吧,我碰见你时给你和琴而唱的,”她看着他,又似乎通过他,看到了畴前: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幽香盈袖
醒花荫莫道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曾记否,隔烟雨话红楼
往事付水东流
月渐渐
怎奈何离合悲欢谁人能参透
邀明月,把酒送清风
怨酒浓,凭栏醒芙蓉
暮秋时候,看乡台回眸
那日初相逢
笑语如昨但看墨花红
重阳约,仿若古道中
你执手,欲把古琴奏
琴意悠悠,弹指已深秋
离歌唱不休
曲末人照旧,如邯郸一梦
晚风过,烛火隐约触动
天井夜雨深锁
话懵懂
却道是自前人生长恨水长东
旧时歌,异乡谁人吟
我操琴,好笑无人听
幽香初醒,秋风画冷屏
关山月躲影
茱萸插遍人却自漂荡
旧手札,回鸿可曾递
无消息,寥寥回无期
旧时景,喃喃话心语
同饮谱新曲黄花伴风清
何日共月明。”(见注③)
她浅笑,却是泪流满面。
后来,她死了,死在那天,恰是九九。
她渡给了他,也让他看到了本身的最初容颜——
他不再是瞎子,可惜,再也看不到她。
长生,无她,又如何?
①:修篁,竹的别称。
②:周盈,菊的别称。
③:选自董贞歌曲《重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