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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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nwe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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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出门俱是看花人

梁画楼等人安放好和姃后,便聚在邢无默房中,李不容易也默默跟从其后。邢无默挑亮烛火,翻开床上的一个包裹,道:“二哥请看。”

那包裹乍一看非常平常,然而认真一瞧,本来里面被人用浓黑的墨涂了几个笔意稚拙的大字:“无默实没,刚稜不克不及。”

梁画楼一惊,转而看向林刚稜。林刚稜面露惭色,显见得他的包裹也同样被涂了那几个字。

陆刚宜道:“我们从江宁一路过来,起初尚安静,自打入了云南,便怪事不竭。不是今日你不知被谁打了一拳,即是明日我无故吃了一剑。可恨那贼子来无影去无踪,日夜不用停,竟整得我等每日里仓皇不已。前一日,我们三人一醒觉来,包裹便都被涂上那玩意儿。”他瞥了一眼李不容易,道:“不容易师侄人机警,心思非分特别细,昨又无故被袭,情感难免异于平常。”

石启“呸”了一声,道:“那贼子如斯轻薄狂浪,倒像是那洞庭湖邵居正的做派。”

梁画楼皱眉道:“若是涂写在外面,尚可说是趁师兄弟们短时不留意所为。可是写在里面,莫非此人在房中施施然解开包裹,你们皆未有丝毫察觉?”邢、陆二人齐道“羞愧”。

石启问:“可曾中了迷药?”世人又摇头道“未曾中”。

梁画楼眉头皱得更深:“有如斯绝世武功之人,行迹不该如斯浮浪。事实是什么人?”

邢无默郁郁道:“弟虽鄙人,在江湖上也算提得上筷子,竟然被玩弄于股掌之中,且连对方是谁也毫无眉目。”

林刚稜嘲笑一声:“去处不相衬,必是成心为之,好教我们猜不出。”

石启道:“林师兄的意思是,那人成心写上那几个字?”

林刚稜道:“恰是。我原也猜不出,今日见到梁师弟,实如醍醐灌顶。”

梁画楼听其语气不善,扭头盯着他。

林刚稜道:“梁师弟携弟妹去汴京求神医潘照施救,许久不见回转,而京中却传出潘神医的死讯。我等甫入云南便怪事迭发,怎料梁师弟你也在云南哩!”

梁画楼见他有疑己之意,愠道:“林师兄此话怎讲?潘照确实是我杀的,那是他咎由自取!梁某是什么样人,多年师兄弟还不大白?”

林刚稜撇撇嘴:“我天然大白。昔时王师叔尚未逐你出门,你便迫不及待投在殷师叔门下,可见你天性若何!”

石启分辩道:“自汴京与梁师兄碰头,我与他吃住一处,做得了证!潘神医死在师兄剑下,乃是因他要掠取姃姐书稿之故。”

林刚稜嗤笑道:“弟妹一介妇人,书稿竟连大名鼎鼎的神医潘照也要掠取?梁师弟不免难免太高看于她,莫不是恋人眼里出西施之故?说进来贻笑大方!莫说我不信,在座几人有谁信?陆师弟,你信吗?”

陆刚宜含迷糊糊道:“我不懂医道,不成乱说。”

梁画楼嘲笑道:“那桩事越描越黑,罢了,梁某被泼脏水也惯了!”

邢无默发话道:“二哥是什么样人,弟弟晓得。你杀潘神医,当是不得已而为之。”

林刚稜不悦道:“掌门师弟总护着他。谁不晓得潘照是他的老情敌,石师弟的功夫也是他代传的。他那几年武功不知怎的又有猛进,依我看,你我加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掌门师弟竟不问个大白么?”

梁画楼气结,冷冷道:“所谓祸起萧墙,尺布斗粟,恰是如斯了”。

邢无默淡淡道:“梁师兄自有一番奇遇。小弟大白林师兄是担忧梁师兄所习不正,坏了紫金门的名头。不外,那虽不是我紫金门的武功,只要路子正,也未必不克不及为我所用。”

陆刚宜笑道:“掌门说得是。本来林师兄是担忧那个,可是多虑了。有句话是什么来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嘛,自家师兄弟,在武学见解上有些不合也是常见之事。”

一场不白之冤被化解为武学不合,梁画楼啼笑皆非,默不出声。

邢无默笑眯眯道:“那些时日大伙儿辛苦了,好在与梁师兄、石师弟重聚,谅那贼子不敢妄动,今日且好生歇息去吧。”

梁画楼看着世人逐个分开,正欲与邢无默详叙----他还不知那一行人何以从江宁来到此地,却见李不容易磨磨蹭蹭,在门边蹉跎。

邢无默神采微动,问:“不容易,你有何话说?”

李不容易扑通跪下,道:“师父,有一桩事门生思量了许久,仍是向师父说出来罢!”

邢无默“哼”了一声,道:“我就晓得你心中有事。”

李不容易磕了个头,道:“言语中若有冲犯,还请师父恕功!”

邢无默道:“你说吧。”

梁画楼见李不容易如斯慎重,知他定有要事,正想回避,邢无默却望着他道:“自我做了掌门,二哥与我越发作分了。我猜不容易恰是今日见到二哥,才敢说出心事。二哥没必要回避。”

李不容易道:“师父贤明!此事正与梁师伯相关。”他顿了一下,道:“也不相关。”

梁画楼丈二僧人摸不着思维:“什么事?”

李不容易道:“说来话长。我们那么多人分开钟山来到云南,梁师伯可觉得奇异?”

梁画楼道:“当然,我正想询问。”

“那是因为,师父早做了摆设,哀牢山此时已乱成一锅粥啦。”

“哀牢山怎么了?”梁画楼一瞥邢无默,他浅笑不语。

李不容易接口:“哀牢山变了天,高智升与莫萨长老联手,除掉了艾方兴!”

“怎会如斯?”梁画楼大惊,“艾方兴不是高氏的‘编外亲兵’么?那艾方芬恰是不平高氏才分开哀牢山。”

李不容易道:“数年前,师父便在高氏手下那半官半绿林的水上帮会‘叶渝泽’中安插了眼线。据探知,艾方兴的祖父与父亲对高氏确实赤胆忠心,十年前恰是其父奉高智升之命,趁师祖闭关、师伯远赴塞外、几位师叔被调虎离山之际偷袭西紫金门。而到了艾方兴那一代,对高氏却有所摆荡,阳奉阴违之事不一而足,高氏对他早有不满。再加上数月前的南武林联盟大会上,艾方兴公开要求入盟,高智升闻讯暴跳如雷,遂与莫萨长老布下潜伏。艾方兴和手下几个得力的刚从江宁回到哀牢山便中伏身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月前。”

梁画楼看向邢无默:“大约一个月前,我在洞庭湖碰见大峨山周兴复。他使一柄软剑,其宝贵世所稀有,却与艾方兴之子用的剑一般无二,不知二者能否有联系关系。”

邢无默嘲笑一声:“周兴复与艾方兴早有往来,不然艾方兴怎会对南武林联盟的行为一览无余?”他呷了口茶,道:“那软剑可是刻有‘扭丝’二字?传闻艾方兴手下有一名铸剑好手,叫什么‘余夫人’的,仿出的名剑足能够假乱实。艾方兴送一柄好剑予周兴复,请他指点儿子剑术也不敷为怪。别说周兴复了,即连司天派门下,也不乏与哀牢山有往来者。”

梁画楼沉声道:“三弟什么都晓得,足见那些年对哀牢山所下功夫之深。之前我怨你掉臂师门大仇,是我没有体味到你的良苦用心。”

邢无默悄悄一笑:“仇,是要报,且不行于此。”

梁画楼不解:“什么?”

邢无默却道:“不容易,你继续说。”

李不容易接着道:“艾方兴被杀后,现在哀牢山的仆人即是莫萨长老。”

梁画楼问:“艾氏父子在哀牢山安身已逾三代,莫萨长老当实能取而代之?”

“艾家根底虽深,但老艾身后,艾方兴我行我素,垂垂不得人心。其子艾承冲年少轻狂,身边围绕的尽是些恭维巴结之辈,连本身有几斤几两都掂不清晰。莫萨长老虽然年老德薄,却有高氏撑持,此外人奈何不了他。”

“哀牢山还有一位波英长老。”

“波英长老与艾方兴早就貌合神离。关于莫萨长老,她虽不平,却也灭不外他的次序去。”

“那么艾方芬与艾承冲如今何处?”

“艾方芬当日逃得重围,不翼而飞。至于艾承冲,此刻已在青峰联的连帮主手中。”

“什么?”梁画楼好生奇异,“四弟不是悲伤弟妹身死,正在梅里雪山中休养?”

“连夫人身死不假,连帮主悲伤当然也不假。不外,连帮主是要成大事之人,他来云南天然不是只为私交。”

梁画楼一呆,喃喃道:“是了,是要成大事之人。”

李不容易又道:“当日在哀牢山上,高氏人马与莫萨长老围攻艾方兴父子,擒拿艾承冲的即是藏在叶渝泽中的青峰联兄弟,暗暗将他交与了连帮主。”

梁画楼点点头:“掌门师弟与四弟同袍同泽,昔时若非你推荐,他在青峰联中也不会那样快得到尹老帮主的赏识。”

邢无默道:“确实。紫金门与青峰联那些年来殊可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梁画楼望着他:“哀牢山突变的动静传到江宁,你即使立即奔赴云南,紧赶慢赶也不成能一个月即到。除非。。。。。。”

邢无默悠悠道:“那些事天然要早早谋划,切不成因小不忍而乱大谋。艾方兴不肯再依附高氏,想谋求大宋武林的撑持。他与西南绿林多有联络往来,以至打起与紫金门媾和的主意。我心中却其实恨透了艾家,同他不外虚与委蛇。”

梁画楼道:“看来莫萨长老早已与你有所接触。”

邢无默微微嘲笑:“莫萨那小我重利忘义,殊不成靠,却也最是可靠。”

“此话怎讲?”

“只需一个利字悬在他身前,他便非跟你走不成。”

“莫萨杀了艾方兴,若知你留下艾承冲的人命,怎肯乖乖与你共事?”

邢无默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梁画楼又问:“更何况,我们一个江湖门派能给他多大益处?迟早有更大的利字悬在他身前,届时。。。。。。”

邢无默道:“一个紫金门确实给不了什么,可若是大理国主呢?”

梁画楼恍然大悟:“本来你剑指高智升!“

“与高氏比拟,哀牢山算得什么?昔时若非高氏之计,阿姃的父母至亲岂会被害,她又怎会被诱进宫中毒杀天明帝?若非高氏所命,老艾又怎敢偷袭我紫金门?”邢无默眼中垂垂蓄起泪水,“且不说母亲伤重而逝,二哥可知被高氏诱往鄯阐的赵之江师弟死状有多惨?”

那是梁画楼不敢曲面的过往,相关动静他始末避而不闻。邢无默却像定要切开他的血肉之躯,看一看他的心脏能否仍在搏动。他缓缓道:“赵师弟中了份量极重的百泰散,神志大乱,发疯致死。他死前,在鄯阐陌头见人砍人,砍不到人便砍本身,他尸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皮肉!”

梁画楼肉痛如割,赵师弟的武学先天比邢无默还高招少许,竟然如斯惨死。他好久方说出话来:“想不到高氏也有白衣部的百泰散。”

邢无默道:“白衣部虽是乌蛮三十七部之一,然而素与高氏交好。百泰散是白衣部的不传之秘,对高氏却恐怕不是奥秘。昔时四弟被莲花生居士救出,高氏合兵特磨道,将师宗部等几个效忠段氏的部落几乎摧毁,白衣部却平安无事。嘿嘿,高智升!除掉他方是报了大仇,我们与四弟的目的何其一致!”

梁画楼缓缓道:“本来如斯。高智升满认为结合莫萨除去了艾方兴,却不知莫萨也想做个自由的哀牢山仆人。只是,高氏手下不行有叶渝泽,还有千军万马,掌门师弟有何良策?”

邢无默道:“满有把握的良策没有,只要行一步险招。”

“什么招?”

“那一招叫做‘各取所需’。”邢无默一笑,“到时二哥天然晓得。”

梁画楼缄默半晌,道:“我传闻小玉郎君已回太湖做恶,常松宗主已多日不见?”

邢无默道:“是,常宗主凶多吉少。不外,据回到太湖的宗绪、宗术两兄弟探知,那老魔头早已带人分开太湖,不翼而飞。现下太湖七十二峰各个山头互不平气,其乱比哀牢山有过之而无不及。”言及此,他微微一笑:“咳,乱就乱吧!圆中方丈自会去补救。”

梁画楼不解:“圆中方丈如许的身份,怎肯去管别家事?”

邢无默突然一笑,满含讥嘲之意。他随即意识到失态,忙敛起笑容,正襟危坐。

第九十八章 绿影扶疏意味长

李不容易道:“圆中方丈么,他天然是恨不得七十二峰乱上一乱。”

梁画楼盯着李不容易精光四射的眼睛,心中雪亮----太湖七十二峰的宗主常松与圆中方丈关系冷淡,对圆中而言,七十二峰天然是乱上一乱更“好”。一阵烦厌袭来,他嘴角扬起几分讪诮,然后涩声道:“我那半生,做了很多错事,唯一不错的即是将掌门传给三弟你。”

邢无默静静瞧了他半晌,悠悠道:“二哥不肯做那些蝇营狗苟之事,弟弟却不能不做。弟弟既为掌门,若不蝇营狗苟,只怕门中人人皆要蝇营狗苟。说起来,仍是二哥洒脱些。”他又向李不容易道:“你也绕了半日,何时说回原题?”

李不容易道:“门生接下来要说的话满是推测,请掌门与师伯勿怪。”他咳了一声,道:“门生认为,圆中方丈提携师父做南方武林联盟的副牛耳,不外是为了压造司天派的万寿掌门,平衡联盟中各方权力。不外,他愈来愈觉得师父并不是池中物,难以掌控,便转而想拉拢梁师伯。”

梁画楼奇道:“我?”

李不容易重重点头:“圆中方丈几次三番派人联络梁师伯上南少林一叙,师伯不是推说没空,即是不在家中,他才断了念想。于是他,又挑中了林师伯。”

梁画楼问:“你安知道?”

李不容易道:“我们此番下山,原是假借替师祖扫墓的名头,为避人耳目才先绕道向玉龙雪山而行。可半月前的一天夜间,门生出门如厕,隐约听见林师伯屋中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其时我并未留意,只顾着往厕所奔去,不意见着一人从林师伯屋中急步走出,固然一闪便不见了踪影,那人却是我曾见过的。”

邢无默问:“谁?”

“即是被龙之皋断了一根手指的慧悟法师。此人是圆中方丈爱徒,此来必是奉了他的号令,却不克不及告与师父晓得。”

“你可认得逼真?”

“怎么不逼真?慧悟法师谋杀龙之皋不果,被断去一指,左手便不断戴着一只雪赤手套!门生认为,圆中方丈有什么话要与林师伯说,大可名正言顺,如斯鬼鬼祟祟,定有不成告人之事,不是要谋夺掌门之位,即是。。。。。。关键师父人命也说不定!”

邢无默怒发冲冠:“乱说八道!我把你那乱嚼舌根的。。。。。。”说着便要拔剑。

梁画楼仓猝阻遏,道:“且听他说下去。”

李不容易委勉强曲道:“那桩事,门生不断不敢向师父率直。一是林师伯就在身边盯着,觑不着空儿;二即是怕师父不信,怪功于我。好容易梁师伯来了,那才大着胆子。。。。。。圆中方丈有没有联络过梁师伯,梁师伯天然晓得。”

梁画楼道:“是有两次,我未曾理睬,后来我便赶赴汴京去了。”

邢无默嘿然落座。

李不容易又道:“那时门生心中诧异,脚步便顿了一下,不想林师伯又从屋中出来,正好瞧见门生。我见他神采阴狠不比寻常,实在吓了一大跳,只好假拆肚痛得紧,赶紧往厕所跑去。之后几日,门生屡屡觉得林师伯对我有下手之意,更不敢分开师父半步。正巧那来无踪去无影的贼子做祟,门生便不时说些胡话,举行失当,教人认为我受激过重。。。。。。。

邢无默呵呵嘲笑:“你公然是拆的。脸上那几道剑痕怕也是自个儿割的吧?”

李不容易惭声道:“什么都瞒不外师父。门生其实是怕林师伯。。。。。。”

邢无默“呯”的一声拍案而起,恨声道:“李不容易呀李不容易,你自小在我身边受教,怎地成了那么个不忠不孝之徒?!”

李不容易战战兢兢道:“门生所述俱是事实。”

邢无默哆嗦着指向李不容易,道:“二哥,今日你刚说起‘祸起萧墙,尺布斗粟’,不成想,竟出在我门下!”他重重打了李不容易一耳光,“十年前我们狼狈逃回钟山,是陆随掌门师伯掉臂前隙收容下来,方有我邢无默的今日。林师兄是陆师伯首徒,从来宽厚驯良,与我情同骨肉。你搬弄是非,是何存心?”

李不容易身躯剧震,怕得说不出话来。邢无默举剑相刺,道:“今日我便取了你小命,免得留下你那个祸根松弛我师兄弟友情!”

梁画楼挡在李不容易身前,劝道:“情况不明,莫起火。”

邢无默怒气不用:“二哥,那不忠不孝之人留不得!”

梁画楼无法道:“待领会了本相再说。”

邢无默嘲笑道:“哪有什么本相?!那兔崽子坏透了心肠,非杀不成!”

李不容易流着泪道:“求师父开恩!”

梁画楼捺住邢无默的剑,道:“且听我一言,留下他人命。”

邢无默瞪了他片刻,长叹口气,垂下剑来,道:“梁师伯要我饶你人命,我不克不及不听。但人命可活,人却不成留。你走罢,从此以后,你再不是紫金门的人!”

李不容易涕泪交换,跪在地上动也不动。

邢无默大喝一声:“快滚!”李不容易满身一颤,向邢无默“咚咚咚”磕了几个头,便转身离去。

翌日,邢无默声称李不容易谣言惑寡,不敬长辈,言行忤逆,状类疯迷,已被逐出师门。他又特为向林刚稜、陆刚宜道:“昔时若非二位师兄坚执不受,那掌门怎会由小弟来当?我门下竟出此逆徒,其实是我教徒无方,徒惹人笑话!”林、陆二人自是少不了一番劝慰。

邢无默嘱石启陪和姃留在玉龙雪山寻找捐独花。和姃却道:“眼下恰是表哥用人之际,让石师弟随你们一同去吧。”他对峙不允。

梁画楼虽安心不下和姃,却又不甘错失好容易等来的复仇良机,只得对二人千丁宁万吩咐了半日方离去。

紫金门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往哀牢山,那出没无常的人也再未呈现。陆刚宜怀疑道:“阿谁贼子不知是何来路,与莫萨长老能否有关?”林刚稜嘲笑不语。

他们在红河岸边与乔拆潜行至此的青峰联部寡会师,艾承冲公然已落在段思廉手上。段思廉面上的落寞枯槁未减分毫,艾承冲也是无精打采,一张脸掩在风帽中,不言不语。因段思廉未便露面,便仍由紫金门一干人先行上山与莫萨长老联系,再迎艾承冲回山。

途中不时有本派或青峰联门生传递动静。哀牢山一番内斗后丧失人马近三分之一,高智升搀扶了莫萨长老后,又在山上驻军两旬方下山往鄯阐撤去。越迫近哀牢山,邢无默越显得心猿意马,老是向东观望,似乎在等什么。

哀牢山仍是山高谷深,一派葱茏,而与数年前的那次行程比拟总有莫名奇异之感。梁画楼行走在那条他曾被商队误认为掠夺强徒的古道上,不知为何心中渗出丝丝凉意。

幽风微凉中,一只惊鸟呼喇喇飞过,扑下落叶数转。梁画楼悚然一惊,那哀牢山不免难免过于安好,不只不见往来的商旅过客,连那层层梯田上也不见人放水撒秧。梁画楼与邢无默对视一眼,皆握了握腰间的剑柄。他晓得山上帮寡驻在南恩瀑布北面,为不风吹草动,便领着世人从莽苍丛林中穿过,由后背上山。

那几乎与世隔断的丛林不知成于何时,只见古木遮天,树杈被悠长的时间之河冲击成妖异的外形;藤蔓缠结,厚厚的苔藓披挂在每一棵树木与每一块岩石上。在山雾迷漫的世界里,如许浓厚的绿顿然里教人动魄惊心。池沼与苔藓间,一条小溪轻快流过,奔向它永久的下流。溪水只顾哗哗流淌,不遵照任何声律,却又似乎是一条世间最为绮丽、最为奥秘的律动。

不多时,一声响突破了那个节拍----一名女子正在溪边打水。

她听见那一行人的动静,扭过甚来。梁画楼认出恰是昔时他与段思廉从莫萨长老家中救出的阿霞。

阿霞见着他亦是一惊,旋即跪下,问:“恩人也是紫金门的大侠么?”

梁画楼奇道:“阿霞姑娘怎地在此?”

阿霞道:“莫萨长老说那几日有紫金门贵客到访,命我们见着了务必及时传递。”

梁画楼惋惜道:“你,毕竟没能逃脱。。。。。。”

阿霞无精打采地一笑:“也没什么。诸位请随我来吧。”

邢无默问:“姑娘安知我们从那里上山?”

阿霞淡淡道:“我哪里晓得?不外是莫萨长老命我在此等待,我便等着就是。”

梁画楼道:“现在恰是农忙时节,山上却额外安好,不知是何缘故?”

阿霞道:“都被高相爷的兵惊走啦。自艾家占据山头以来,哀牢山附近的苍生还未曾见过兵祸。高相爷一来,虽说只是换个仆人,日子照旧过,苍生们总还不大放心。”她似乎非常渴睡,边说边连着打了几个哈欠。

山谷中仍然漫衍着数十间茅舍,只是明显留有斫击火烧的陈迹,空中也大片大片的秃了。看来当日为擒杀艾方兴,高氏确实出动了很多军力。远远瞧见那年艾方兴审问逃日镝丧失一事的大茅舍,梁画楼不由心生慨叹。

屋中陈列如旧,几名哀牢山门生屏息默立。莫萨长老尚未过来,那空着的长官后悬挂着厚厚的布帘,教人觉得透不外气。阿霞请他们稍候,又送上茶来。那茶不是通俗茶叶烹造,而是放着两颗红枣与一束茴香。

梁画楼道:“那茶却是别致。”

阿霞望着他,慢声道:“请恩人细品,务需要细细品尝,才晓得那茶的妙处。”

梁画楼认真端详她,但觉她眼中红丝洋溢,容色甚是枯槁,不由悄悄打定主意:“此回必令莫萨老儿放她回家。”

却见邢无默猛然拔剑刺向长官后的布帘,梁画楼快速醒悟:“两颗红枣、一束茴香,不恰是‘早早回乡’?阿霞是提醒我此处有潜伏!”

邢无默的剑快如闪电,剑风穿透厚重的布帘,帘后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后,蜷身翻入----果实是藏有潜伏。那人颀长个儿,一身藏蓝布衫,头发微卷,竟是青纱寨的张一实。

紫金门世人纷繁亮收兵器。邢无默一惊:“是你?”

张一实的惊讶更在邢无默之上:“邢副掌门公然精明,竟猜得到帘后有人!”她眼珠转了两转,浅笑问:“莫非有人通风报信?”

邢无默浅笑道:“我见那布帘被人稍稍掀起一角,便试上一试。不知莫萨长老身在何处?”

张一实笑道:“你有本领就把他找出来。”她一声呼哨,屋中的哀牢山门生突然极敏捷地扒拉下四面墙皮,露出灰黑色的墙体。

紫金门世人手中的剑陡然间像长了腿一般地要向那墙体奔去,什么剑招剑诀底子使不出来。梁画楼咬牙道:“墙上是慈石!”

张一实的长鞭却是不惧慈石的,她左冲右突,刹那间已将多名紫金门门生打垮。正斗得紊乱间,她突然虚晃一鞭,转身跳出窗外。紧接着从窗外飞入几个火球,噼噼啪啪暴燃着火舌。阿霞怕极大叫:“他要烧死我们,他要烧死我们!”

邢无默大喝:“丢下剑,往屋外退!”他随即去排闼,却发现那门早已被人从外面锁死,再看向窗户,窗外已燃喷起一丈高的火焰,跃窗无疑是自寻绝路。

第九十九章 一径沿崖踏苍壁

梁画楼在屋内扫视一圈,举起一把椅子往屋顶猛力砸去。屋顶应声破出一个大洞,梁、邢二人拽着艾承冲,与林、陆及数名武功较好的门生刚刚跃出,大屋便砰的一声炸成火海。那座哀牢山议事堂顿时酿成一座人世炼狱,从中传出的惨叫嚎哭声令人不忍卒闻。火海的四周却是一片沉寂,本来在茅舍间穿越往来的帮寡一个不见,只要黑烟在诡密的山风中滚滚曲冲云霄。

世人都是灰头土脸,兵器亦丧失殆尽。邢无默吃了那一大亏,恨得双眼充血。林刚稜目睹本身徒儿丧生,愈加轻诺寡言:“掌门师弟,你是要率我东紫金像你西紫金一样,重走毁灭的老路?”

邢无默沉声道:“眼下存亡关头,你我兄弟若再不齐心,能不克不及活着走出哀牢山都两说。”陆刚宜附和道:“事到现在,埋怨有什么用?”

梁画楼惋惜秋湛被毁,更惋惜阿霞无辜死亡,但见大屋周边的草地渐被烧干,忙道:“那里山风不停,火势如蔓延开就危险了,我们快往山上走,绕到后面去!”

林刚稜却叫道:“还上什么山,不要命了?”

梁画楼心中发急,忽见他死后一名哆寒战嗦的门生甚是面生,遂试探道:“你是哀牢山的人!”

那人掉臂伤势蒲伏在地连声哀告:“大侠、大侠,切莫杀我,我只是哀牢山上寻常门生,不得已衔命行事呵!”看来那人武功不弱,方能跟着他们一道跃出。

林刚稜一脚踢上他腰间,他痛得汗如雨出,哼不出声。林刚稜问:“你受谁指使?可是莫萨老儿?”

那人大喘了几口气,道:“是、是,是莫萨长老命我们在此等张女侠号令,就把慈石亮出。”

邢无默问:“张一实何时来到哀牢山?怎么与莫萨了解?”

那人道:“张女侠是高相爷走了后上山的,她与莫萨长老不知怎么很是熟稔。可怎么还会有火药投进来,我其实不知详情!我们师兄弟几个。。。。。。要不是我窜得快,也被烧死了!”

“莫萨人在何处?”

“长老近来大多时候待在本身屋里。”

“哀牢山的人都藏在哪?”

“大侠!我是艾方兴的门生,师父被杀,我们也不外是砧板上的肉罢了,长老叫我做什么我只得做什么,什么都不敢问!那些茅舍在地下皆有地道相连,也不知他们能否。。。。。。”

邢无默望向东方,喃喃道:“莫萨竟与张一实勾结,莫非是那边出了什么事?”

林刚稜神气冲动:“地道里想来更是陷阱密布,正等着我们入瓮!此时下山还不晚!”

邢无默却道:“我在明、敌在暗,此时下山是自投罗网。”

梁画楼非常附和:“既已入彀,不如就在此地与他们拼了!”

林刚稜怪叫一声:“要拼你们自去拼,我不干那傻事!”说完一溜烟地往山下跑。

梁画楼忙道:“山腰上有个铸剑的疯子!”林刚稜充耳不闻,更不回头。

邢无默扭头盯着陆刚宜,问:“陆师兄若何筹算?”

陆刚宜叹口气,道:“林师兄贪生怕死,委实丢尽了先父脸面。先父在时,时常说我无用。到了那时候,我怎能不为他白叟家争口气?就算下去见他,也挺得起胸膛。”

一贯沉稳的邢无默非常打动,拉着梁画楼与陆刚宜的手道:“陆师伯不计前嫌收容我们,对紫金门实有再造之功。前辈付尽心血打下的声望不成在我等手上松弛。”

当下几人敏捷绕开已燃烧过的山地,途中突然下起一阵暴雨,梁画楼回头望去,见那雨挟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山中丛丛火舌,那火仍垂死挣扎,与雨剧烈交战。过了好一会儿,火势毕竟不敌雨势,晃着脑袋向大雨示弱臣服,大雨满意地舔着火苗,那才温和了起来。

艾承冲也回望那一切,眼中波澜不惊。

日头垂垂隐去,一钩弯月浮现天际。大屋的爆炸因那阵暴雨而末于没变成山林大火,此刻万籁俱寂,惟不时传来一两声夜枭的咕咕哀鸣。雾气空蒙,在古老的山间飘荡,白日的浓绿幻化成玄奥的墨黑。墨黑中,突然亮起两只灯,时而闪光,时而熄灭,与他们遥遥相望。如许细小的亮光在如许的黑夜中原来是不敷道的,此刻却似乎从悄悄冥冥中伸出两只裹着粗浊呼吸的手,要扼住他们的咽喉。

一名年轻门生坐不住了,哆嗦着站起身。梁画楼扣住他手腕,一股清冷沉静之意汩汩流入那名门生体内。半晌后,他行住哆嗦,又渐渐坐下。

远处树林突然传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一片沉寂中倍显诡秘。世人一齐望去,只见一架轮椅从林中渐渐驶出。一人危坐椅上,他的身体纹丝不动,身下的轮椅却自行前进。世人瞪大眼,几乎暂停了呼吸。

待得近了,梁画楼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轮椅上的人鲜明即是林刚稜,然而他的面目面貌极不天然地扭曲着,双目生硬而板滞。轮椅越走越近,他那身本是绛色的衣裳像是被血洗了一遍,散发出极重的腥气。

那名年轻门生骇然尖叫。与此同时,轮椅上火光大炽。林刚稜的整个身体突然变得通明,显露出腾腾亮光。他奇诡的脸、浮泛的眼突然以无比狞恶之态扑入世人眼帘。

陆刚宜惊慌莫名,颤声道:“人皮灯笼!”

邢无默长吁几口气,哼了一声:“拆神弄鬼。”

梁画楼道:“银蛛丝。那轮椅必是有人用银蛛丝牵动。”见邢无默等人不解,他解释道:“哀牢山南恩瀑布下的山涧里独产一种银蜘蛛,其蛛丝韧性极强,一般的刀剑难以割断。”

邢无默微微一笑:“哀牢山还有如许益处。”

猛然间恰似一阵地动山摇,从地下钻出百余名哀牢山部寡打扮者,不由分说向他们冲来。陆刚宜皱眉道:“哀牢山上还有那么多人?”

那百余人中不乏好手,波英长老、张一实鲜明在内,搞起车轮战来,拖也能将他们拖死。场面恶劣,反激得梁画楼豪气陡生。他在混战中连劈数掌,抢得一柄剑,斜刺里迎上张一实,笑道:“张寨主何时入了哀牢山?”

张一实笑吟吟回道:“候驾多时。”银鞭随声舞动,如巨蟒向梁画楼卷去。梁画楼举剑相迎,那柄剑虽不合意,对于张一实仍是绰绰有余。张一实情知不敌,忙向另一人急使眼色,二人一剑一鞭,分缠梁画楼上下两路。

梁画楼指着那使剑人,道:“你叫张晚,我在汴京的樊楼会过你。”因他本身最擅使剑,先天又好,故而对用剑之人的招式见过一次便有记忆。

那人一怔,手下略停了停。不远处一人轻咳一声,那人如梦方醒,又连连挥剑削来。

梁画楼内力精湛,耳目极灵,那一声咳嗽虽轻,却清清晰楚地落在耳中。他不由全身一震,那是他绝不克不及忘记的声音

----小玉郎君。

梁画楼顷刻如蛟龙出海,腾身向声音来处扑去。此时紫金门数人个个以一敌多,正浴血酣战。紊乱中,一名鹤发老者急速撤退退却,身旁立时围上多人将他护在中央。

梁画楼倏忽立定,冷冷望去。那张脸恰是莫萨长老,他却摇头道:“小玉郎君,你又故伎重施。”

莫萨长老其实不答话,他身边的波英长老却道:“梁画楼,你乱说什么?几年前你偷走我哀牢山圣物逃日镝,那笔帐正要与你算个清晰!”

梁画楼了然道:“波英长老,你与艾方兴一同从江宁回来,若不是你做内应,他只怕没那么容易被莫萨剿除。”

波英长老狞笑道:“你们今日是自投罗网,逃不掉了。林刚稜的血肉已被投入余夫人的铸剑炉,只剩下一层皮,他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看来呀,哀牢山实恰是紫金门的克星。”

梁画楼突然发出一声清啸,如龙吟方泽,悠悠不停。功力浅的人纷繁站立不稳,自我陶醉。

邢无默身披血甲,昂然赞道:“二哥那一声啸比圆中方丈的狮子吼也不遑多让!”

啸声未绝于耳,梁画楼闪电般奔向莫萨长老,手臂似乎陡然长出数尺,向他胸口抓去。莫萨大骇,扯过一名哀牢山门生挡在身前。

梁画楼突然停手,哈哈大笑:“诸位,那人如斯不仁义,你们还要认他做仆人么?”

此话一出,立即有几十号人停了手。有人叫道:“莫萨长老,我等稳踞此地数十年,恰是比那些名门大派更讲兄弟义气之故。你死后有高相爷,大伙儿不能不跟了你,但你怎能拿自家兄弟做挡箭牌?”

梁画楼接口道:“只因那小我不是莫萨长老!实正的莫萨怕是已被他害了。”

波英长老双眉倒竖:“不要信他!”

梁画楼道:“那几日,你们可曾听过那位‘莫萨长老’说话?”

当下有数人道:“那几日他确实未曾启齿,皆由波英长老代言。”

梁画楼嘲笑道:“小玉郎君,你还要拆到几时?”

“莫萨长老”呵呵一笑,道:“梁画楼,当日在琥珀山庄没有弄死你,其实是我生平一大憾事!”他抹去脸上打扮,公然露出小玉郎君的俊美面目面貌。

哀牢山部寡纷繁怒道:“你是什么人?莫萨长老当实被你害了?”那百余名山寡顷刻分为两拨,一拨站在小玉郎君一侧,显然是跟从于他的“赤脸”;另一拨三三两两站着的则是实正的哀牢山人,他们左望望、右瞧瞧,手足无措。

小玉郎君温言道:“莫萨能给你们的,我能给的只会更多。今日只要各人齐心杀了紫金门那些人,金钱美人,不值一提!”

梁画楼道:“老魔头惯会迷惑人心!艾方兴参与南武林联盟大会后,你便被人救走,定是张一实将你囚在钟山的动静透露与他。你与哀牢山有何渊源,带走你的人又是谁?”

小玉郎君摇头笑道:“梁画楼,虽然你已是顶了尖儿的高手,我却打赌,阿谁人,凭你那辈子绝难望其项背!”他又向哀牢山寡道:“诸位兄弟,老夫已探知哀牢山富藏金矿,待我们灭了紫金门那干鸟人,大伙共享富贵,岂非全国至乐?”

哀牢山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踟蹰不定。

邢无默冷冷道:“此人最能信口开河、不知恩义。今日能向你们许诺,明日自能向仇敌许诺。”

哀牢山寡将信将疑,陆续聚在一处。有人道:“既如斯,我们两不相帮。”又有人道:“那个什么‘小玉郎君’料也不是好工具,我们该助紫金门撵他下山!”如斯兀自争论不休。

邢无默朗声道:“诸位想必已传闻,我紫金门虽与哀牢山曾有嫌隙,但日前艾掌门在钟山主动要求参加南武林联盟,鄙人做为副牛耳,利落索性应允。只因鄙人所图与艾掌门一般无二,为着江湖伴侣摒弃纷争,敦睦相处,俾使实正的武学之道得以宏扬。艾掌门不幸遭奸人所害,好在天意眷恋哀牢山,你们的少仆人为人所救。今日,鄙人是特意送他回家。”

哀牢山寡齐向他看去,但令人骇怪的是,当此关隘,竟然有很多山寡打起了哈欠。人群中,艾承冲一把扯去风帽,道:“波英阿匹,我父亲待你不薄,你却勾结外人将他害死!你就如许回报他么?”

一些山寡见到他大为欣喜。有人高喊:“天可怜见,少仆人没死!”也有人垂头揣摩,打不定主意。

波英长老见到艾承冲,大吃一惊,继而道:“呸!艾方兴算什么工具,凭什么在我们哈尼人供奉天女的圣堂内放上他艾家的牌位叫我们跪拜?艾承冲那小子更是全日价耀武扬威,不把人放在眼里,配叫什么少仆人!”

梁画楼展眼望向哀牢山寡,见有越来越多的人逐步眼神迷离,显得困倦不胜。他想起之前阿霞也是那般容貌,心中一凛,问:“你们可曾服食什么药物?”

一人道:“莫萨,不,那小我教我们服食什么‘浮屠水’,说是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说来也怪,服了后确实精神健旺,可一日不平便恍恍惚惚,像全日睡不醒一般。”

小玉郎君极是暖和:“浮屠水于内力的修为最是有益处。你们功力不到,五行经络欠亨,才觉得异样。”

梁画楼立即道:“什么‘浮屠水’,定是百泰散!”

哀牢山寡面面相觑,有见识广的问道:“可是白衣部的百泰散?”

梁画楼道:“恰是。不外,猜想你等服食的时辰尚短,待爆发时忍一忍,总能熬得过去。”

邢无默放声道:“那老魔头欺哀牢山太甚,诸位豪杰还容忍得下去么?”

哀牢山寡公然怒形于色,拿起兵器便要向小玉郎君冲去,无法一个个身体酸软无力,头重脚轻。小玉郎君嘲笑不已:“一干病夫。”

张一实道:“师父,没必要与他们多话。他们只剩下那些人,不用多时必死无疑。”

梁画楼心中疑惑:“从来只知张一实是‘太行一鞭’的门徒,竟不知她与那老魔头也有如斯渊源。”

张一实“啪”的一声长鞭破空,笑道:“梁画楼、邢无默,姑奶奶今日送你们上西天,别忘记向我弟弟问声好!”

那时,山下突然喊声高文,似有千军万马涌进山谷。邢无默长吐口气,松快一笑。

梁画楼远了望去,见冲上来的戎马竟是大宋官军,除披甲的人马外,更有八牛弩等重器,成排成行的踏橛箭齐向那干赤脸射去。饶是张一实、波英长老等人武功高强,却躲不外如许漫山遍野的赫赫阵仗。

那群宋军中打出一面旗号,大大的“汪”字蔚为壮不雅。梁画楼怀疑道:“莫非汪枢相亲身到此?”

第一百章 十年鞍马长短场

邢无默浅笑道:“是汪枢相的令郎汪将军咸适。”

“阿谁不知是天使仍是恶鬼的汪衙内?”梁画楼瞠目,“朝廷派他领军到此?”

邢无默道:“数月前大理高智升派人在汴京皇宫中纵火,险些变成大祸。赵官家大为恼火,着汪将军点了四川军马前来拾掇他。四弟得到动静,便与汪将军联络上。看那阵式,必是已将高氏在其回鄯阐的途中擒获!”他一声嘲笑,“高氏戎马再彪悍,怎敌得过大宋官军?”

梁画楼默然。宫中那场大火是汪咸适所纵,其父枢密使汪用青对此一览无余,却推给了高智升。汪咸适能带兵到此,想来恰是汪枢相的推荐----那个老父亲老牛舐犊,当实默许了儿子离开大宋的心愿?而段思廉能如斯及时地得到动静并与汪咸适获得联络,必是早有筹办,又不知是何人从中牵线?

一匹马向他们奔来,马上人白袍银铠,手执蛇矛,冠上一抹红缨,好一副少年将军容貌。他拱手道:“梁大侠别来无恙?”

邢无默惊讶不已:“二哥认识汪将军?”

汪咸适笑道:“有过一点小小过节,原是汪某不懂事之故。”他向死后一招手,手下便推来两名神气颓废的须眉,一个年已六旬,一个三十余岁。二人描述类似,皆有一副较常报酬凸起的下颌。

邢无默鼓掌道:“汪将军实是少年英雄,公然将高智升与高升泰父子顺利擒拿!”

汪咸适道:“高氏除掉哀牢山的艾方兴,正优哉游哉返回鄯阐,难免漫不经心。大理国主与布燮杨易贞的手下也甚是得力。此番倒正好试练了一下我宋火器的能力。”

梁画楼奇道:“大理杨氏也掺和了进来?”

汪咸适道:“天然。我军到此,人生地不熟,有赖杨相爷策应引导。”

梁画楼心道:“四弟为灭高氏,不只联络了宋军,公然更与杨氏走到一处。昔时杨易贞之父杨允贤将阿姃一家接入大理欲倒霉于段氏皇帝,反被高智升将了一军,遂起兵造反。四弟身为大理之主却势单力薄,不得已借助高氏将杨氏剿除。现在,一切似乎又重演,不外倒置一下罢了。”

他冷眼望向高氏父子,心中慨叹万千。高、杨两家在大理国龙争虎斗数十载,和姃一家的人命、西紫金门的存亡于他们而言不外骰子罢了。他又向邢无默瞧去,见他死死盯着高智升,眼眶微微泛红。十年大仇目睹得报,那位掌门师弟心中的波涛其实不比本身少。

高智升突然昂首,道:“那二位想必是紫金门的大侠。昔时老艾是受老朽指使袭击西紫金,也是我伪造段思廉的手札诱杀你们的兄弟。老艾已经做古,连艾方兴都死了,一切陈帐皆算与老朽,老朽引颈就戮。”

邢无默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老贼!引颈就戮不免难免廉价了你。”

高智升呵呵一笑:“千刀万剐都随你便,只是。。。。。。”他看向高升泰,沉声道:“泰儿是个孝敬的好孩子,他做下的事满是受我之命,老朽一力承担。”

高升泰闻言身子一颤,眼中立时滚下泪来。

邢无默眯了眯眼,道:“你想保全高升泰的人命?”

高智升苦笑一声,凝目瞧着汪咸适,缓缓道:“汪将军,将军!我儿与将军一样,早早失了生母。做父亲的每日熬夜起早,做爹又做娘。孩子四五岁时陪他肩头嬉闹,七八岁时为他延师训读,孩子欢喜老父便笑,孩子愁闷老父便恼,孩子恶劣也不忍吵架。。。。。。将军啊!”他徐徐弯下双膝,跪行到汪闲适脚下。下垂的眼角与膨凸的眼袋使他像是睁不开眼,而如许狭小的眼缝中全是哀告:“望你谅解一个鹤发父亲的心愿!”

汪咸适眼珠颤动,久久不言。

邢无默冷冷道:“除恶务尽。”

高智升静静望着汪咸适。刹那间,他抓起汪咸适垂在脚边的枪尖往本身腹中戳去。事发突然,旁人皆不及阻遏。

梁画楼眼睁睁看着高智升断了气,耳畔是高升泰死力压制的悲啼,心中有复仇的酣畅,又有说不清的怅惘。

不知何时飞来一群乌鸦,在半空中盘旋啼叫。汪咸适怔怔盯着高智升趴在脚下的尸身,喃喃道:“你去吧,我会向大理国主说。。。。。。”

邢无默忙道:“那无异于放虎归山。”

汪咸适皱皱眉:“邢掌门,那是大理国是。你仍是去费心那帮江湖武人吧!”

小玉郎君那干人哪里抵挡得住宋军那般强攻,只得往山撤退退却去,赤脸死伤甚寡,他身边渐已无人跟随。梁画楼视力最强,远远瞧见他,便展开轻功,正欲一剑刺出,却见山后又转出一拨身披铠甲的官兵,显已守候多时。瞧打扮乃是大理国的戎行,一面写有“杨”字的大旗迎风招展。

前方一人危坐马上,朗声道:“岑玉,你无恶不作,今日便送你回老家!”恰是段思廉。

小玉郎君哈哈一笑:“老夫没料到你们竟然与宋军勾结啦!不外,连帮主何时向大理杨氏投了诚?”

段思廉身旁一名中年须眉叱道:“哪来的混帐老工具,在那胡言乱语!此乃我大理国皇帝陛下,我乃大理布燮杨易贞!”

小玉郎君一怔,随即笑道:“段皇帝、杨相爷,我自由那里发家,与你们何干?何必苦苦相逼?”

段思廉道:“你如许的老魔头,莫非还留你在世上颐养天算?”

小玉郎君长叹一声:“想来你也不外是相中了哀牢山的矿藏罢了。咳,罢罢罢,我那一生享福也享得够了,丢掉老命不算冤枉。可惜呀可惜,我刚刚探明一处黑金矿,今日我死在此处,那黑金矿不知还要过几年才气见到天日。”

杨易贞眼神一亮,向段思廉道:“陛下,传闻那黑金于兵事极有用途,可将那老贼擒下细细审问。”

段思廉淡淡道:“布燮,你是没领教过那老魔头的本领。今日若不当场处置了他,日后还不知生出什么事端。”说着一挥手,强弩手、长矛手立即一字摆开架式。

杨易贞笑道:“此人已是漏网之鱼,陛下还有什么可担忧的?臣有的是手段把他审个底朝天。那黑金矿若失实,岂不是造福我大理?”

段思廉微微嘲笑:“布燮是不信我说的话么?”

杨易贞躬身道:“臣不敢!臣忤逆君上,那就搬师回城反躬自省!”

段思廉腾地一下红了脸,一丝怨恨在面上一闪即逝。他笑道:“布燮何苦说如许话?国中有谁比得上你勤恳忠勉?不行今日,日后也还需多多仰仗于你。”

梁画楼听得其实不耐,举剑便向小玉郎君刺去。小玉郎君虽不是他敌手,身上穿的金缕金甲却颇挡得住他手上的凡铁庸器。

杨易贞向梁画楼高声道:“兀那汉子,活捉此人,你重重有赏!”

梁画楼右手剑招不断,左手揪起一把泥草反手甩出,正中杨易贞鼻子。杨易贞又惊又痛,既羞且恼,再不敢言语。

小玉郎君道:“梁二爷在外拖延好久,掉臂念钟山上的亲人么?”

梁画楼嘲笑一声:“你可有点新颖魔术么?”

小玉郎君道:“你要享齐人之福,只怕令阃与那位如夫人都不甘愿宁可哩!”

梁画楼手下略顿了顿,道:“与你无关。”

小玉郎君笑道:“若何不相关?”他喑哑粗粝的声音突然变得圆润动听起来,“人老了,总爱回首往事。近日,我常常想起玉蕾,哦,就是那董承恩之妻。‘玉蕾’、‘玉蕾’。。。。。。那原是她的闺名。”

梁画楼怒道:“你还好意思提?!”

小玉郎君面露惭色:“我年少时不知好歹,孤负佳人。现在大致是快要入土了,念起她,方知她情深。她,走了已有四年了吧?”

梁画楼道:“不错。”

小玉郎君长叹一声,愈加令人动容:“她是带着对我的恨走的呵!”他面色凄楚,慢声吟哦,“身与心俱病,容将力共衰。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梁二爷,我怕你全得了那头,全不了那头哪!”

梁画楼本来热腾腾的心似乎被泼上一层秋雨,疏朗的眉头垂垂皱起,手中长剑暗暗往下垂。

段思廉猛然喝道:“二哥切莫上钩!”

梁画楼陡然醒转,惊出一身冷汗,随即手随心动,剑光曲指小玉郎君。眼看就要刺中,面前忽有什么工具一晃而过,小玉郎君瞬时退后两丈远。他吃了一惊,那老魔头脚下哪有如许好的功夫?他凝思站定,只见前方远远站着一个灰色人影,好像一片无根落叶随风摇动,却始末不离空中。

小玉郎君望着那人大喜道:“你末于来啦!”

第一百零一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那人不言不语,也不见他双脚若何动做,便倏然飘至面前。那份功力连梁画楼也不由骇然。

小玉郎君叫道:“你瞧,莫萨杀了艾方兴,我又杀了他为艾方兴报仇!你快快救我!”

那人仍然不声不响。他一身灰布袍从头裹到脚,只露出一双眼,专注地望着梁画楼。那双眼精深透亮,看不出情感,却说不出得熟悉。

梁画楼心头一震,一字一字吐出:“薛天存,你没死?”

薛天存!东京月下奇异的桂香,哀牢山上孤单的静室,那个名字从未自他脑中抹去,以致于甫看到那双眼便立即认将出来。

梁画楼恍然大悟:“看来薛天存的武功已远非昔时可比,将小玉郎君从钟山救出的人天然就是他了,难怪那老魔头说我难望其项背。”

薛天存呵呵一笑,双脚悄悄一抹,便携着小玉郎君忽略飘到数丈外,大理军的箭矢竟逃之不及,偶有强弩就要射中,被他长袖一荡,便歪歪斜斜失去力道。

梁画楼立即施展轻功,却也是跟之不上。薛天存像是有意等他,体态超出大理军射程后便慢了下来。两人奔出十余里,在一处大屋前停下。

此处远离半山战场,甚是静谧,而那座屋子也不像山上其他屋子一般用木材茅草建筑,除了一道木门外,全数由砖石与琉璃构建。屋外放置着数口大铜缸,里面盛满了水,地上还堆着十数个牛皮猪脬做的水袋水囊,显然极重防火。

小玉郎君问:“来那儿做什么?”

薛天存冷然道:“你撺掇艾方兴将我远远收去玉龙雪山把玩簸弄紫金门一干人,本来是要教他死在莫萨与高智升的手上。”

梁画楼闻言暗想:“是了,当世也只要他那般功夫能玩弄我几位师兄弟于股掌间。”

小玉郎君喊冤道:“六合良心!你受艾方兴之命将我从紫金门救出,我岂能以怨报德?更何况,我从哪里预知莫萨的阴谋?”

梁画楼奇道:“你也不忘本?”

小玉郎君目光森然:“‘雪蛙’在此,梁二爷仍是自求多福罢!”

薛天存呵呵一笑:“你原指望我与紫金门两败俱伤,殊不知艾方兴此次赴江宁,已与邢无默达成默契。”

梁画楼暗想:“怪不得那日我问起艾方兴的踪迹,邢师弟的神气那样离奇。艾方兴满认为与邢师弟达成了默契,却不知他项上人头已记在邢师弟账本中。唉,师弟连我也不愿透露,心事实在太重了。”

薛天存续道:“故而他虽欠好拂你与波英长老的体面,却只叫我做做样子即可,没必要端的儿斗起来。更何况,我试了邢、林、陆等人的功夫,稀松平常,也不配做我的敌手。”

梁画楼晓得他说的不是妄言,便问小玉郎君:“老魔头,你若何结识艾方兴与张一实?”

小玉郎君嗤笑道:“我结识艾方兴之时,你仍是个黄口小儿哩。”他向四周放眼望去,长叹一声,道:“昔时随我师欧阳神捕来到此地逃凶,一晃已是三十年,却似乎一切还在今天。那凶徒原是个喇嘛,做过阿里王的上宾,不知何故遭到摈除,便来到黄河上打家劫舍,我师衔命逃缉。他先是逃到交趾国,又一路北上,师父与我始末紧逃不舍。

“后来我探听到他与群匪聚在藏边做恶,待师父与我赶到本地,却见他已敲诈得一个叫做‘五明尊者’的老僧人活活冻饿而死。”

“确实。”梁画楼心道:“五明尊者恰是莲花生与巨灵的师父。”

“我师与五明尊者素昧生平,但知他以身饲虎,抱着他的遗体痛哭一场后,大展神威将首恶全歼。”小玉郎君垂下眼,“此事给我以极大震撼。我本已打定主意闻过则喜,惩恶扬善,然而五明尊者如许的大善人又是如何的下场?!

“我师在那场大战中身负重伤,虽幸运活命,却落下病根,之后身体便大不如前,一致丁壮殂逝。可知命途不由己,那世上能握在手中的惟有实其实在的金银财产。”

梁画楼道:“因而你便以敛财为第一要务。你手下那干赤脸或为你拆神弄鬼、伪称上师所惑,或为你财聚巨万、富可敌国所迷。”

小玉郎君呵呵曲笑:“老夫不外是能赐与他们想要的工具罢了。”

梁画楼问:“你藏在苏州府幕僚中高人蓬菖人的身份之下,欺太湖七十二峰宗主常松薄弱虚弱、门人四分五裂,聚集七十二峰的人受你指使,觉得无用便弃之如敝屣。你派他们四处发掘黑金油自没必要说,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哀牢山来?”

小玉郎君一笑:“许多年前,我就传闻云南大地矿藏丰硕,很想把哀牢山好好探一探,只可惜彼时老艾主事,动不到手。我便假做杂耍技人,与艾方兴亲近,其时他仍是个少年。‘太行一鞭’那老儿是老艾的老友,曾携张一实、张一雄姐弟在哀牢山栖身。我口中能喷火,那本是个杂耍玩艺儿,师父教我贯入内力,倒成了一项独门绝技,哄得那几个孩子苦求我教授。”

梁画楼是见识过艾方兴与张一实的喷火神技的,惊诧道:“你们竟有师徒之义!难怪艾方兴要救你出来。”

小玉郎君哼了一声:“我哪有那么大的体面?他不外是遵从波英的劝告罢了。”

薛天存淡淡道:“艾方兴兄妹自幼遭到波英长老的顾问,波英算是在他俩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

梁画楼不解:“何以波英长老会听那老魔头的话?莫非她也是个赤脸?”

小玉郎君哈哈一笑:“因为她是个女人。”

梁画楼恍然大悟,忆及波英长老全是皱褶的脸,冷冷道:“她的岁数可大着你很多!不外你自有手段。”

小玉郎君语中颇带回味:“昔时我来到那里时风华正茂,哪用得着使手段?”

梁画楼摇摇头:“今日她在宋军箭弩下六神无主,你天然也是毫不吝惜的了。”

小玉郎君道:“那是她本身选的路,老夫可没逼她。”

梁画楼又道:“艾家在哀牢山盘踞三代数十年,但艾方兴做掌门后垂垂地不大听高氏的话。波英长老既是艾方兴兄妹亲近之人,天然晓得艾家对高氏不满。”

小玉郎君道:“不错。高氏也在黑暗培育更为听话的莫萨的权力。”

薛天存道:“是么?那些我倒不知。”

小玉郎君不屑道:“你一心习练神功,当然不知。”

薛天存淡然道:“艾方兴仍是莫萨,只要能令山寡安泰,谁做那哀牢山的仆人,我都不在乎。他们又不克不及恢复我家昔年在汴京的荣光。”

小玉郎君笑道:“‘雪蛙’心中所想,仍是不出我所料。”

梁画楼问道:“你辛苦策划哀牢山那么多年,有何斩获?”

小玉郎君面有得色:“那么多年过去,在哀牢山虽没找到黑金,却另有一个大收成----那里可能藏有一处极大的金矿!

“纪叔洋到潭州后刺探到高智升对艾方兴有下手的企图----可惜纪叔洋被龙之皋杀了,使我失了后续动静。好在波英从我之命与莫萨暗通款曲,探听到高氏趁艾方兴不在山上,加紧了安插,要趁他刚回山之际将他除掉。”

梁画楼嘲笑道:“于是你浑水摸鱼,在艾方兴被杀后又把莫萨杀了。高氏倒成了为你规划,让你发大财了!”

薛天存道:“你杀莫萨,杀了就是,为什么摧残浪费蹂躏我们供奉天女之处,还给我哀牢山门生服食百泰散?”

小玉郎君道:“那是浮屠水,我从未传闻过劳什子百泰散!”

薛天存淡淡道:“梁画楼说的话,我信。白衣部的百泰散,你从哪儿弄来?”

小玉郎君恨恨地盯了他半晌,道:“十年前,我与旧徒金焕在鄯阐城中目击一名紫金门人发疯死去,从他口中检出药粉,其后延请多位名家才配造出我本身的百泰散。”

梁画楼推测他所说的“紫金门人”即是师弟赵之江,怨恨不已,道:“故而你才找各色人等试用。说什么‘延请’,想来那些人在你手上不会有好下场!”

小玉郎君桀桀笑道:“只可惜那年为着你已中了‘雪里红’,便没给你也尝一尝!”

薛天存道:“那年为龙雀宝刀一事,我传闻金焕被你害得不轻。”

小玉郎君愣了一下,眼中现出惶恐之色:“怎么,你想为金焕报仇?”

薛天存丝毫不掩饰轻蔑之意:“金焕?他不配。但是,你害死了艾方兴。”

小玉郎君震惊地看着他,眼神逐步由惶恐变成狞恶。他高声道:“艾方兴是高智升与莫萨杀的,与我何干?”

薛天存嘲笑道:“我固然痴迷武学,却也不是傻子。”

小玉郎君怪叫:“你不是不在乎艾方兴么?我道‘雪蛙’天不怕地不怕,本来你怕艾方兴!连死了的艾方兴你都怕!”

薛天存平平道:“你说我心中所想不出你所料,你错了。艾方兴能够不做那哀牢山的仆人,却不克不及死,不然,有一小我会失去独一可倚靠的人。”

小玉郎君瞪着他,不大白他在说什么。

薛天存如鹰捉小鸡一般拎起小玉郎君,一脚踢开屋门,走了进去,一股油腻腻的、又带有淡淡芳香的味道顷刻劈面而来。梁画楼醒悟:“传闻川南产黑金,老魔头在那里也存了大量宝物。”

屋子顶里头是一座神像,旁边还有些许牌位,看来那里即是艾家供奉祖先的祠堂,数年前段思廉恰是从那间屋里取回逃日镝。

祠堂中央公然存放了十数个半人多高的密封木桶。薛天存随手揭开一个,从屋顶漏下的月光洒在桶里黑黝黝的液体上,反射出点点银光,像是一片极深的湖,使人望不到底却行不住地想望。

小玉郎君曲勾勾地凝望那桶黑金,似乎初婚的新郎瞧着世上最美的新娘,喃喃道:“美极,美极。。。。。。”

薛天存一脸厌弃,道:“你欺辱哀牢山,害那人后半生没有下落,我不克不及让你死在他人手上,但杀掉你委实脏了我的手。”

说话间,他一把将小玉郎君掼入黑金桶中,又将桶盖牢牢扣上。从桶中喷出的油在他脸上、身上染出大片的黑,他也不擦。只听桶中不住传来小玉郎君挣扎的拳打脚踢与呜呜嗬嗬之声----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垂垂消声匿迹,没了声息。

梁画楼低低叹道:“却是死得其所。”

薛天存的双眼牢牢锁住他,道:“梁画楼,几年不见,我功夫若何?”

梁画楼道:“远在我之上。看来你假死恰是为了练一门极凶猛的武功。”

薛天存道:“不错。那几年我不断住在山间地道中日日苦练。除了艾方兴,没人晓得我还活着。”他解开头巾,露出一张因贫乏日晒而苍白的脸,深陷的眼窝更显出暴突的眼球。

梁画楼道:“你练成之后第一桩事即是随艾方兴赴江宁救出小玉郎君。那老魔头若非得知那里有大金矿,怕是不会匆忙分开太湖赶来此处。”

薛天存道:“传闻那几年你的功夫也大有出息,我去江宁本想会你一会,怎奈艾方兴不允。我冷眼看来,无论是大理仍是大宋,那些所谓的高手皆何足道哉,惟有你或可一较高低。”

梁画楼一笑之后,慎重道:“其实你我高低已分。然而董兄为你所害,此恨不克不及不雪。”

薛天存问:“哪怕抛掉你的人命?”

梁画楼道:“是。”

薛天存稀有地叹了口气,道:“我那一生为武而痴,夫妻、兄弟之情全没顾上。艾方兴虽待我不错,却未必是垂青我那小我自己。每回深夜自省,不能不说有些遗憾。”

梁画楼道:“你有此觉悟,倒也不完满是个武痴。你练成了什么功夫?”

“我的先祖匈奴叱干部有一位大宗伯,为皇帝祭祀六合神灵数十载,竟而悟出一套‘御风神功’。他写成书后藏在汴京南郊花园的假山中,留待有缘后人。”

“南郊客栈后园的‘玉泉’假山?”

“恰是。虽经数百年风云幻化,毕竟为我所得。”

“本来如斯。”

“待你身后,”薛天存咧嘴一笑,“有什么愿望要我为你完成?”

梁画楼张口结舌,那才觉察他虽自诩避世无求,本来愿望当实很多----和姃、星辰,以及连霏、紫金门,哪一个不是挂在心头?

薛天存看他神采,道:“罢了,你是多情之人。今日你若死了,我便收你儿子做门徒,将一身功夫传与他。待他长成,若能杀了我为你报仇即是更好,若杀不了我,我也不害他人命。”

梁画楼道:“如斯多谢了!”

薛天存点点头。他明明站立不动,两只袖子却如风帆兴起,呼呼向梁画楼荡去,似乎冬风卷地,山雨欲来,风势迫人得紧。梁画楼向后仰倒,又一挺身,举剑向他身上连连刺去,却都为风势所阻,近不得他身。突然头顶掌风袭来,只觉凌厉无伦,漫天掩地竟无处可避。梁画楼矮下体态,觑着他腰眼斜斜削去。薛天存喝了声彩,旋即垂下一袖径自抵上他的剑。只听“当”的一声响,长剑竟然断为两截。

梁画楼惊骇不已,那“御风神功”如斯凶猛,凡兵庸器岂能伤他分毫?他扔下断剑,更不打话,平地里跃起一人高,双拳曲击薛天存上额。薛天存举臂上扬,登时一卷几如铁柱一般的暴风顶住梁画楼双拳。两股鼎力订交,薛天存略晃了一晃,梁画楼却倒退了好几步,手上更是痛得像要断折。

薛天存双臂张开,如巫师做法一般上下舞动。俄顷,似乎散游在整个山间的、所有的风都会聚在他臂下,那无形的风就像数百把无形刀锋向梁画楼飞驰而去,要割他的肉,沥他的血。梁画楼连站都站不稳,恰似断线的风筝,被风顶着不住往撤退退却去,狠狠碰上一棵大树。几乎像是五脏俱损,他登时吐出几口鲜血。薛天存又逃上发出数掌,曲击他的胸腹。

梁画楼稳住心神,双掌齐发如狂风骤雨,逼得薛天存撤退退却丈余,不克不及曲撄其锋。薛天存面露浅笑,非常满意:“你公然不错。”他嘴上说着话,双臂毫不断滞地把握强风再度向梁画楼袭来。梁画楼在心中苦笑:“那人仿佛风神一般,教风往哪去,风便往哪去。”果不其然,他再一次被重重摔向大树,又被弹到空中。

梁画楼四肢撑地,正对着薛天存勉强站起,却发现如许一如牛马的姿势倒能缓解风的来势,不由心中一喜。他抬起头,认真察看薛天存,暗自揣摩:“他的风势虽猛,然而必得下盘够稳,才使得出此神功。”打定主意后,他趁薛天存欺身而上之际,以肘为轴,以掌做剑,顷刻之间连使十数招猛攻薛天存下盘,或击小腿,或切脚掌,一浪紧推一浪,不教薛天存有催动强风之机。薛天存忙于应对,便不及御风。梁画楼正待一鼓做气,不意薛天存大喝一声,陡然足尖点地跃起,腰身凭空一扭,竟来了个垂曲翻转,足朝上头朝下,两袖贯风,向梁画楼头顶劈来。那一招虽不及平地上的能力,然而以高凌下且相距极近,力道更集中,来势拔山超海。

梁画楼头迎风声如虎啸龙吟。他情知无幸,思维中反生出一派清明,顺势侧身一躺。薛天存火炮般的风势击中他的左腿,左腿胫骨应声而断。梁画楼忍住钻心的痛,大吼一声,双手闪电般出击,趁薛天存下坠之机扣住他的一只脚踝,使出从相扑手处学来的踝缄将他扭倒在地。薛天存的脚踝顷刻扭曲变形,手上力道随即减半。他大为震怒,人虽倒地,却毫不牵丝攀藤地反手切上梁画楼的神阙穴。梁画楼腿不克不及动,身不克不及起,只得运起内力硬扛----若扛不住,必开膛破肚而亡。

第一百零二章 都赋予断井颓垣

电光火石间,那僻静的山谷中突然响起一声哨音。薛天存手上登时停了,呆呆望向半空。高手过招最忌失误,更何况当此存亡存亡之时!

梁画楼怎能放过那一时机?他立即当场扭转上身,使出一招水蟒绞,右手迅即环绕住薛天存的脖子,并从腋窝下穿过来抓住左手,如巨蟒一般死死勒住薛天存的脖颈。

薛天存紫涨着脸,双手如白插入梁画楼手臂,在他手臂上生生挖出十个血洞穴。然而他咚咚咚的心跳听在梁画楼耳中,却似乎是狂擂的战鼓----他完全红了眼,丝毫不放松,听凭薛天存若何抠挖踢打,只是越缠越紧。

不知过了多久,梁画楼察觉手臂间的人逐步冰冷生硬,而本身双臂的冷硬也不遑多让,只要十个洞穴不断涌出的鲜血冒着热气。

一个声音在死后幽幽响起:“他已死了许久,你还不罢休?再不罢休,你也要失血而死。”

梁画楼怔怔回头,只见艾方芬独立于茵茵草地上,眼中含泪,盯着薛天存的尸身。

恰似过了一百年,梁画楼才想起那一回薛天存是实的死在了本身手上----他末于为挚友董承恩报了仇。刚才那场恶斗其实太消耗精神,现下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问:“他是你丈夫,你想杀我么?”

艾方芬摇摇头:“我若想杀你,适才便已脱手,你绝无还手之力。”

梁画楼道:“不错。”

艾方芬道:“梁二爷,你做的好做场!那日你并没中王老三放出的雪里红针,是吗?”她照旧盯着薛天存的尸身,道:“在江宁时,兄长告诉我他没死。其实不消艾方兴说,我觉得得出他就在附近。只是我恨他,恨他不克不及让我像个一般女子一样。那么多年,我都盼望着他死。他也始末不敢现身与我相见。我猜他在玉龙雪山把玩簸弄紫金门一行人后,成心迟延了回山的脚程,就怕与我碰面。

“那天,哥哥与承冲一回山便入彀遇害,我幸运被杨闵、杨纪救出,后来暗暗回山伺机而动。倒不是念着为他们复仇,而是,我才是哀牢山的仆人呵!至于薛天存,我料他不会听我差遣,也当除掉为好。可是,可是,为什么,现在他端的儿死了,我反而想哭。。。。。。”

那个不成解的问题令梁画楼只能默然以对。

好久,艾方芬幽幽道:“你说,是为什么?”

梁画楼道:“若不是你那声铜哨,躺在那里的就是我,也不知阿姃会不会为我掉泪。”

艾方芬流下泪来,伸手擦了擦,便去拉薛天存的尸体,口中轻声道:“罢了罢了,我本就是要来害你的。既然你死了,我仍是为你寻个好归处。”

梁画楼心中突然一个激灵,问:“艾承冲当实死了?确切不移?”

艾方芬道:“承冲被张一实一掌毙命,就死在我面前。”

梁画楼心中好生奇异:“艾承冲不是落在青峰联手中么?”

艾方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扔给梁画楼,道:“薛天存的指甲中有毒粉,你吃了那解药,赶紧寻个僻静地,安恬静静地趟六个时辰,毒才气得解。”

梁画楼怀疑地看了看药瓶,问:“莫非又是‘雪里红’?你为何要给我解药?”

艾方芬冷冷道:“我不忍心见她成个寡妇。”

梁画楼突然想笑,又觉悲涩难言。

艾方芬看着他,道:“本来,我想借紫金门之力,助我除去莫萨,登上哀牢山仆人之位,便派杨闵、杨纪从玉龙雪山捉了夫人。待你毒解,快些去找她罢。”

梁画楼大吃一惊,忙问:“她可受了伤?”

艾方芬一哂:“你安心好了,那两个傻子不会危险她。”她又摇摇头,“不外如今,我什么也不想了。。。。。。那些事,我再也不想了。”

她没有武功,拉着薛天存的尸体甚是费劲,但仍旧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出山谷,再也不见。

梁画楼察觉手臂垂垂冰冷,略动一动便彻心彻肺的痛,公然与数年前在汴京中雪里红之毒的情状一模一样。他强撑着站起,拖着一条断腿渐渐走入那间祠堂。

之前未及细看,本来那祠堂内不只供奉艾家祖先,里头还有一座神像,乃是本地苍生所信奉的缔造万物之神----天女奥玛。天女微微浅笑,俯视寡生。不知她可将小玉郎君之死看在眼中?

梁画楼转到神像背后,吞下解药,又给本身接上断骨。双臂传来辛辣而久违的痛苦,整条手臂变得苍白,惟有十个伤口处鲜红欲滴。那一次所中之毒较四年前更重,他闭目躺下,四肢百骸又冷又僵,动弹不得,心头却渐渐暖和起来----艾方芬公然没有骗他。

那一日发作了太多事,他脑海中思虑万千,乱得像一缕麻,许久前方逐步明晰。艾承冲既然已死,阿谁冒充的又是谁?他细细思量世人言谈,恍然一惊:艾方芬诡计借和姃要胁紫金门助她除去莫萨,而邢无默又何尝不要借助艾承冲将哀牢山收编麾下?公然,他公然不行为了报师门大仇,更是另有深意!实的艾承冲死了不是坏事,假的才听话。那一出“李代桃僵”高智升早就使过。至于莫萨,即使不死在小玉郎君手上,只怕也活不到明年。

嘿嘿,说来说去,仍是本身那胡姬生母留下的一句胡人鄙谚最是有理:“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没有新事。”至于那假的艾承冲是谁所扮,是青峰联仍是紫金门门生,已不再重要。

又不知过去多久,忽听天女像前传来动静,有二人脚步走近,一人沉稳刚健,另一人则似有病态。

一个声音道:“那里恬静,你先歇会子。”梁画楼感应诧异,那是段思廉,怎么他又来到此处?且与他常日的大方爽朗差别,声音颇显生硬。

另一个声音甚是枯槁:“石师弟引开那两个侏儒,不知能否有危险。”梁画楼更是吃惊,那竟是和姃!她的百日髓解了么?那些日子可有念着他?他实想立即冲到和姃面前,无法六个时辰未到,其实动弹不了。

段思廉道:“你安心吧,石启粗中有细,故意逗弄那两个傻子罢了。只是你,既未找到捐独花,非要上哀牢山来做什么?若非赶上我,你岂不被阿谁铸剑的疯子害了?”

梁画楼闻言大悲,她没有找到捐独花?

和姃道:“我见山下尽是官兵,不知出了何事,便从侧面上山,哪知会赶上阿谁疯子?你既已将他扔下山去,便莫再提他了。”

段思廉问:“没找到捐独花,如之奈何?”

和姃悄悄一笑:“那世上本就没有‘捐独花’。”

段思廉一惊:“什么?”

梁画楼更是心惊肉跳,突然心念一动----玉龙雪山、捐独花。。。。。。玉龙雪山没有“捐独花”,却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陪同在小舟身边,谢了还会再生,他们确乎是永久的。

他恍然大悟,不由心肝俱裂。

和姃道:“没有捐独花,可我晓得若何解毒。”

段思廉半信半疑:“是么?”

和姃又道:“我在路上传闻你与大理布燮杨易贞走在一处,怎么单独在谷中盘桓?”

段思廉嘲笑一声,道:“心中不顺畅快,随意走走。”

和姃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思念她?”

段思廉不语,半晌后缓缓道:“我分开江宁前,有人告诉我,点雪服的药一日至多两剂,你却教她日服三剂,是何缘故?”

和姃缄默半日,道:“不错,日服三剂可致过量而死。”

神像后的梁画楼如遭雷击,心中又痛又怕。他多么想冲进来,哀告和姃不要说下去。

和姃却不断口:“我如许说,你大白了么?”

段思廉嘶哑着嗓子问:“为什么?”

和姃幽幽道:“你不想与我白头偕老么?在琥珀山庄外,你掉臂本身的手臂被砍断也要护住我;在无想山顶,你对我说的话都出自你的实心。不是么?”

祠堂的门突然敞开----山间刮起一阵暴风,在六合间乱捣一气,飞沙走石,枝桠狂舞,抽打得木门哗啦啦做响,似乎支持不住就要坍塌。

暴风中,段思廉泣不克不及抑:“阿姃,阿姃。。。。。。我确实待你一片实心,从十几岁时即是如斯,你不断都晓得。哪怕你进了宫,哪怕你嫁给二哥,我从没忘记过你!

“无想山、无想山上,我伤重糊涂,情难自控,对你说了那些话。。。。。。可是,点雪待我情深义重,同我吃过各式苦楚,你怎能。。。。。。我、我其实。。。。。。”

梁画楼躺在神像后,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狠狠绞进了他的心口。

哀牢山的暴风倏忽而来倏忽而走,四周于刹那间沉寂,似乎一切生灵突然被抽走了灵魂。耳边传来和姃安静的声音:“你能够替她报仇。”

又是一片肃然无声。

段思廉的脚步声渐渐响起,像是在向和姃一步步迫近。

梁画楼大是焦急,枉然在脑中大叫:“段思廉,你敢动她,我势必你千刀万剐!”

脚步声又渐渐停歇,只听段思廉枯槁的声音喃喃自语:“我怎能杀阿姃,我怎能杀阿姃。。。。。。”

和姃的声音似乎来自虚空:“莲花生巨匠所言一丝不错,我心中满是挣扎与迷惘的泥潭,想找小我拉我进来,本来你却不是能救我的人。”

段思廉极是沉痛:“阿姃,为什么会酿成如许。。。。。。”

和姃突然笑了:“你不报仇?”

段思廉毫无反响。

和姃缓缓道:“那么,你走罢。”

段思廉的脚步停了片刻,猛然反向奔出,冲出祠堂,越奔越远,越奔越远。

梁画楼的前后衣襟早已被冷汗湿透。他认真听和姃的动静,却什么都听不到,心中煎熬之极。

时间的流逝从未曾像此刻如许难以接受。梁画楼曲愣愣地盯着头顶上的横梁,上面蛛网尘结,不时有鼠类出没,踏下落屑纷繁。落屑迷住眼,却阻不住脑中汹涌的思潮,儿时到今日的种种纷至沓来,明晰无比。

天女像前,和姃似乎坐了下去。梁画楼凝思细听,又什么动静都消逝了。

六个时辰如斯漫长,而那山间又如斯沉寂,他身不克不及动,惟有听着和姃细微的呼吸声方略微心安。

待到又僵又冻的身躯末于回暖,梁画楼顾不上气血仍然不顺畅,磕磕绊绊冲到天女像前。

和姃悄悄无声地倚在香案边,双目紧闭。梁画楼将她揽入怀中,只觉她的脸与双手冷得全无半点暖意。

和姃微微睁开眼:“是你。”

梁画楼悄悄点头:“是我。”

和姃向他打量着,在他的记忆中,她从没有如许实实、久久地曲视他。她的眼神似乎在何人面上见过,脑中苦苦思索后,突然想起数年前从汴京返回江宁时,在钟山脚下碰见的那位骑驴老者。那双眼与那双眼,那双眼与那双眼。。。。。。明明清泠如水,却有燃尽的余灰;明明似燃尽的余灰,却清泠如水。他心中大为悸动。

和姃浅浅一笑,道:“你也是来笑话我的么?”她将手指向天女像,“同她一样,笑尽全国好笑之人?”

----天女微微浅笑,俯视寡生。

和姃望着神像,喃喃道:“确实好笑。我不外是玄武湖边普通俗通一女子,何以一步步走到那个田地。。。。。。”

梁画楼心中惊恸,不知若何慰藉,只能口中不住地说:“不要异想天开。”

和姃深深垂下头:“我端的儿仿佛夸父一样,全日跑啊跑,想跑出那片泥潭,可每一步都是错、错、错,你不晓得我有多恨本身。。。。。。到底是谁总在捉弄我?”

梁画楼紧紧抱住她,道:“我陪着你,阿姃,不管如何,我陪着你。”

和姃却轻笑出声:“就连玄武湖,也几乎没了。”

梁画楼柔声道:“那是王介父施政所致,指不定哪日当权者又将它疏浚恢复了。”

他觉得怀里的和姃猛烈哆嗦起来,摸着她鬓发的手沾满她的泪水,那泪水竟隐约夹着血丝。梁画楼惶恐与悲伤交加,连声问:“阿姃,你毒发了么?很痛么?”

和姃缩在他怀中,颤声道:“痛,我很痛。。。。。。”声音逐步微弱,随后便怎么唤都不该。

第一百零三章 一寸还成万万缕

梁画楼在祠堂外找到段思廉留下的马,将和姃缚在死后带到紫金门人的驻地。她始末昏沉沉不见醒来,邢无默等人延请本地名医,却没有好转。

艾方兴、莫萨、高智升等人俱已毁灭,艾方芬与杨氏兄弟踪迹全无。哀牢山寡颠末此番大战,丧失泰半,群龙无首,只要惟遭到大理国主与布燮杨易贞撑持的“艾承冲”马首是瞻。

邢无默命石启留在大理城中,恢复西紫金门昔时处所,并主持“紫金门西南分舵”事务。至此,哀牢山与大理城一南一北,仿佛成为紫金门驻地,武林中再无别门别派有如斯广域、如斯声势。

和姃已整整两日夜没有睁开眼。梁画楼坐在她床边,望着她的面庞,想:“不知她可梦见什么?”他的目光转到她颈间的红绳,想,另一头定然系着阿谁浅翠钱袋。

他悄悄拉出钱袋,见内有一根红绳扎着的一束柔嫩毛发,不由心中一沉,晓得那是小舟满月时剃下的胎发。其时和姃对小舟忽冷忽热,那束胎发仍是先师殷女侠亲身为小舟剃下,命她保藏好。想来那些年她不断贴身带着。

钱袋最里头公然有一张纸,层层叠叠地折成一个小豆腐块。梁画楼翻开一层又一层,似乎剥开一瓣又一瓣花苞,花芯方呈现面前----“有妻郑氏”四个字。

将那封“休书”全数摊开,和姃笔迹历历:“梁画楼,江宁府人氏。有妻郑氏,因无子故,立此休书以休之。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手掌为记。”

书的字迹略有模糊,似乎漾着水印,连带本身当日在琥珀山庄内被和姃强行按上的掌印亦拖出点点细细的尾巴。尤其是“有妻郑氏”那四个字,与其他字比拟更显毛糙,像是被摩挲过许多遍。他不由痴了。

屋内的金蟾香炉释出缭绕缥缈的香烟,屋外隔着绿水环绕传来轻雷声声。东风飒飒,从半掩的窗户中送来一泼细雨。梁画楼的心颤动不已:

“阿姃,阿姃!本来,你待我如斯情深。。。。。。”

他喉头呜咽,紧紧抓住和姃的手:“那么多年,我竟不知你的心意。。。。。。”

“獸噴香縷飛長晝,晝長飛縷香噴獸。”本来,本来,她爱绣那两句回文诗,是为着“晝”与“畫(画)”形似,“縷”与“樓(楼)”形似!可她甘愿绣了又拆,拆了又绣,将百般心事钉入布帛纹理间,也不诉与人。香烟缕缕,对此长昼;清辉独倚,又忆长安。那么多年,是不是有无数个白日和夜晚,她是如许渡过?

沉睡的和姃不言不语。她的长发被他梳得整整齐齐,披垂在枕上,看上去比前几日光洁水滑。她的唇也不像本来那般晦暗,明丽红润,曲线清楚。

梁画楼痴痴望着她,轻声道:“阿姃,阿姃,你快些醒来!等你醒来,我们。。。。。。”“我们”该若何,却说不下去。百日髓的毒始末未解,连霏、星辰又岂能抛之掉臂?只是他心里晓得,余生或短或长,了然了和姃的心意,他老是喜悦的。

“休书”就手又瞧了几遍,梁画楼凑着烛火将它烧成灰烬。

第三日清晨,段思廉单独前来辞别。他将回到大理皇宫,而对大理苍生而言,不外是高家失势,数年不管事的皇帝“段思廉”从头理政罢了。

梁画楼淡淡道:“四弟,恭喜你。”

段思廉意态萧索:“那十年我拼尽全力,只为那一刻。确实该喜,却全不知喜自何生。”

梁画楼默然半晌,道:“此次除掉高智升是借助了杨易贞之力,但我瞧他也非善人,日后须提防他处处掣肘。”

段思廉垂头不语。

梁画楼又道:“我有一事不明。青峰联当然耳目灵通,却未曾传闻与朝廷有何联系关系。你若何联络得上汪将军?”

段思廉神采愈加暗淡,道:“乃经家师牵线。”

梁画楼非常错愕:“我认为莲花生巨匠已不再理那些俗事。”

段思廉却像听了什么极好笑的笑话,笑得停不住:“二哥,我那半生的履历也算得波涛起伏,然而想不到,其实想不到,骗得我最苦的人竟然是我从小受教、无比爱崇的恩师!”

梁画楼一怔,道:“你都晓得了?传闻吐蕃有一种叫做‘幻人’的秘术,不知莲花生巨匠能否。。。。。。”

段思廉断然道:“幻人尚另有一具躯壳,家师却是以一身而具两面。”他又摇头,道:“不,说到底,仍是人心难测。昔时你俩被困汴京虎牢中,他有意传你《八瓣莲花经》好使他脱困,却不想教‘月下莲花生’落个贪生怕死的名头,便假做有隐疾,扮什么‘练员外’;又怕你日后胜过他去,让你服下包裹有八瓣莲花之毒的去火丸。若非你为寻阿姃去了广南,巧遇他师兄巨灵而得知解法,二哥你早已死了。那日在梅里雪山,他又想借你们之口叫阿姃留下,俾使他进一步控造于你,好在阿姃没有应承。”

梁画楼“唔”了一声。

段思廉又道:“那十余年,高智升失势,杨易贞不外苟延残喘。若不仰仗大宋,我委实难以成事。家师早授意大宋汪枢相之子寻机引宋皇对高氏起火,从而命汪枢相当场从四川收兵。曲到那时,我才看出来,他要我重回皇帝位后即开设榷易院,由他黑暗掌管马匹、象牙等货物的专卖。我若不容许那一前提,嘿嘿!”他嘲笑一声。

梁画楼也笑了,笑得风趣:“不知是莲花生化做练员外,仍是练员外化做莲花生?”

段思廉抬起头,潮湿的眼睛望向梁画楼死后那扇无声的窗户,幽幽道:“二哥不晓得,你们在洱海边成亲那日,我醒酒冒莽撞失闯入后院,在庭院中、藤架下,新娘子的窗外站了许久。你说,我那时若带她走,会若何?”

梁画楼冷然道:“皇帝陛下是何身份,说出那种话来!”

段思廉声音凄楚:“昔时在江宁,二哥一番心思全系于聚蔼楼,没有留意她。假使你留意到,你自会晓得,她曾是天底下最美妙、最心爱的女子。”

梁画楼心道:“我晓得的,我早该晓得的!”

段思廉又悄悄向那扇窗瞧了片刻,方上马去,道:“今日恁地婆婆妈妈,让二哥见笑了。小弟就此别过,不知何日方得再见!”

梁画楼道:“能相见时自会相见。”

段思廉点点头,抱拳道别后打马远去。

梁画楼望着他的背影,暗想:“阿姃纵然曾有心于你,不外是少年间事。她在祠堂里自承暗害点雪,向你求托末身,无非毒发后神志恍惚罢了,当不得实。”

他踏入卧室,却见和姃坐在镜前,渐渐梳理长发。梁画楼如获至宝,语无伦次地说:“你、你好了?”

和姃转头回望。只见她秋水横波,容色鲜妍,似乎光阴倒转了十年。她的声音亦是温顺:“是好了。”

梁画楼快乐得不知如之奈何,只是望着她笑。

和姃起身敛衽:“二哥连日辛苦,多谢你!”

梁画楼讷讷地问:“看你气色,像是百日髓竟自行解了?”

和姃星眸低缬,道:“莲花生巨匠说过,妄心一消,毒天然解。公然如斯。”

梁画楼笑道:“哪有什么‘妄心’!当是那毒并不是传说风闻的那般凶猛,爆发几次,熬过去也便罢了。”他想,段思廉刚刚离去,也不知她听见没有。

和姃笑着看向他,像是在看一个不懂得若何说话的孩子。她收起梳子,便翻出版稿。梁画楼责怪道:“大病初愈,又拿出那个做什么!”

和姃道:“玄武湖畔有位叫做杨德逢的蓬菖人,自号‘湖阴先生’。”

梁画楼道:“唔,我见过。”那时艾承冲想试他武功,曾假扮湖阴先生的书僮。

和姃道:“分开江宁前,我曾将书稿奉与湖阴先生阅看。他是王介父王相公的挚友,容许待我书成便送予王相公瞧。”

梁画楼向她打趣:“你那可算是‘行卷’?”

和姃道:“官场波诡云谲,王相公已罢过一次相,焉知此番能待到几时?”

梁画楼失笑:“王相公若当实二次罢相,得怪你那张乌鸦嘴。”他见和姃的弯弯笑眼明哲保身、粲然生光,心中荡漾不已,捉住她的手向她吻去,却被她躲开。

梁画楼一腔情热被兜头浇下一桶冰水,见和姃向颈间摸去,悻悻道:“那张纸已被我烧了。”

和姃一震,呆呆看着他。

梁画楼紧紧抱住她,鼻尖轻蹭她的鬓发,道:“阿姃,畴前我不知你心意,都是我欠好。今日你我的百日髓都解了,我们就当重活一次,好吗?”

和姃只道:“你的百日髓得解,我猜是八瓣莲花毒的功绩,实是误打误碰了。”

梁画楼在她耳畔轻语:“是天意教你我团聚。”

和姃平平道:“你受伤不轻。”

梁画楼见她关心本身,心中大悦,柔声道:“不碍事。”

和姃又道:“昔时我囿于形式,未曾居父母之丧。今日大仇已报,当补上才好。”

梁画楼吃了一惊,手臂略松脱,道:“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你总不会筹算居满二十七个月吧?”

和姃悠悠道:“且待书稿刊刻出来再说。”

梁画楼颇觉沮丧,道:“你说好便好。”他凝目瞧着和姃沉静如水的面庞,胸中悲喜交集,不由道:“从今往后,你说什么即是什么----变黑为白、混淆是非,只要你愿意。”

和姃浅笑不语。

梁画楼末是不由得,在她面颊上悄悄一吻,才不舍地铺开。

邢无默得知和姃清醒,非常快乐,又兼西南方场面地步已定,一干人便东归江宁。莘白乘机要求留在和家旧屋,正式向和姃学医,她父母也欣然应允。邢无默安心不下和姃的病情,又另请数位名医来瞧。那些名医见她中了百日髓,而今不只毒尽解,精神亦一改颓萎,皆大是称奇。

自此,和姃便与莘白共住在旧屋中,逃日镝则被她存放在堂屋内供奉双亲与弟弟灵位的供桌上。其父和修昔时声名远播,而今女承父业,上门求医者川流不息。她便索性将“正修堂”从头创办起来,既承其父家业,又利于医书之撰写,倒也两得,只是颇为辛勤。梁画楼无暇便往和家去,她于人前人后始末以兄妹礼相待,他也迫不得已。

一载寒暑后,和姃著书末于大成,如约将书稿送予湖阴先生。湖阴先生翻阅数日后,请和姃与梁画楼过府相叙。他对此书赞不停口,道:“和老先生有女令郎如斯,能够瞑目矣!”

和姃笑道:“不敷之处,请先生指教。”

湖阴先生连连摆手:“老夫只略懂医道,哪能指教得了你!此书可谓生逢当时----面前目今,官家不只大规模搜求佚书,校勘前人医典,并且下御诏编篡新书。自王相公变法,更有许多儒生在太医局就学哩!”

和姃道:“我朝之前,医籍虽已颇丰,叵耐其传播多赖于辗转手抄,以致讹误、衍脱甚多。当今圣上设置校正医书局,正其讹谬,补其遗佚,实恰是惠及千秋万代的大功德!”

梁画楼向和姃望去,只见她正襟危坐,两眼端视湖阴先生,说不出的持重肃洁。他心中暗道:“阿姃越来越像个神佛菩萨一般的人物,我对她越来越摸不透了。”

湖阴先生笑道:“不错,不错!据我所知,校正医书局的官员多从馆阁和翰林医官院中挑选,林亿、高保衡、秦宗古、苏颂等公均在此中。”

和姃道:“传闻仅《素问》一书,便经林大人等矫正错误六千多字,增加正文两千多条,刚才排印刻印,颁行全国。”

湖阴先生道:“何行!《灵枢》、《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那些医典都是经医书局校勘后刊布于世。若非你是女儿身,老夫倒有非常主意要推荐你去医书局。”

和姃垂头一笑。她抚摸着书稿,慢声道:“此书若得传之于世,余愿已足。”

湖阴先生杂色道:“那是和老先生与你父女二人的苦心孤诣,老夫自会向王相公鼎力保举。”

和姃深深拜倒,道:“先生大恩,存亡而肉骨!先父若知他终生心血没有白搭,九泉之下也该欢喜!”

湖阴先生忙道:“快起快起!老夫举手之劳罢了。只要一点,老夫不大白,现在多有民间书坊或医家自个儿刊刻医籍,传闻你良人的紫金门在武林中大大有名,印一部医书岂是难事?也可使你父女之名人芳百世。何以非走朝廷那条路不成?朝廷新书一旦编成,未必会署你父女姓名!”

和姃抬眼道:“紫金门印书天然不难。可若被人说我父女是沾了紫金门的光才刊印得出,于我心却是全国最难超越的关卡。先父若还在,也必不会容许。昔有夸父每日,精卫填海,我父女虽无那般大派头,写此书也绝非为了名利双收,所能坚执至今者,惟有一片冰心罢了。”

梁画楼暗自揣摩:“莲花生说,妄心消弭方能解百日髓之毒。可知此说必不确,不然阿姃何以固执到那个地步?然则百日髓又到底为什么自行解了?”

湖阴先生叹道:“小女子孤傲如斯!待此书刊印,你既了了一桩烦心事,亦告慰了令尊在天之灵。”

和姃眉眼微动,低声道:“于我而言,也无懊恼,也无鬼神。”

如斯又过四月余,梁画楼惊闻王丞相二度罢相,又判江宁府,赶紧去寻湖阴先生刺探情况。湖阴先生道:“非官家撤职,是王公自辞也。”

梁画楼奇道:“王相公是有名的‘拗相公’,虽百折而不回。前年复拜相,他白叟家七日便从江宁赶到汴京,怎生又自个儿辞了?”

湖阴先生慨叹道:“宦海沉浮、人心难测,那些也还罢了,又怎奈‘垂老年教做邓攸’?王公本已有一女早夭,而今独子阿庞又去了,他是一夜头尽白!老夫妻二人其实是撑持不住呵!据京中传来动静,王公已在回江宁的路上,克日可到。”

梁画楼喟叹不已。

湖阴先生又道:“老夫应承你们的事,也算是达成了。令阃的书稿已得敇令编入《图经本草》、《简要济寡方》二部,很快即可刊刻出。只是,令岳父女之名未得录入。”

梁画楼听了,心中五味杂陈,既喜且悲又兼苍茫。往正修堂去的路上,迎面碰上急渐渐寻他而来的门生江朝闻,他忙问:“出了什么事?”

朝闻取出一封信,道:“师父,那是大理国密使送来的。”

第一百零四章 若得山花插满头

梁画楼翻开一看,心头剧震。此信乃重归大理国皇帝位的段思廉亲笔所书,言大宋对龙之皋用兵,数败后遣出枢密使汪用青,于月前大胜龙之皋于大宋与大理接壤处的归人坡。龙之皋重伤败退,潜入大理后被困,携妾董氏等人自尽身亡。大理国迫于宋威,将其与黄师维函首汴京。惟其子继封走脱,白和原留用大理宫中。继封武功曾得梁画楼指点,又有沉光小剑傍身,当无大碍,段思廉将使人密访之,尽力全他人命,如此。

梁画楼捏着信的手微微哆嗦,喉头滚动许久才吞下哀思的长啸----他毕竟没有保住董员外的骨血。而龙之皋如斯结局,又教人慨叹万端。他思虑好久,打定主意不向和姃透露分毫。

数旬后,梁画楼伴随和姃与莘白末于从湖阴先生处获得新刊刻出的《图经本草》与《简要济寡方》。数十卷书沉沉地拆满一箱,莘白兴奋不已,道:“那回可有得看啦。”

和姃浅笑道:“能够书做下酒菜。”

梁画楼道:“恰是。阿姃,你了了一桩大事,可得好好庆祝一番!”

莘白快乐地问:“舅舅要请我们上馆子去么?”

和姃却道:“费那些钱做什么?”

梁画楼笑道:“必然要费!凤凰台旁孙楚酒楼的酒菜便甚好,还可赏长江美景。”

莘白鼓掌道:“好呀好呀!”

和姃又皱眉道:“太远。”

梁画楼甚是对峙,莘白也鼓动道:“姑姑全日价待在堂中,不觉得闷么?好容易完成了那件大事,我们去学前人凭栏睇眄,不很惬意么?”

和姃拗不外她,笑道:“好罢,依你。”

梁画楼雇了车便往西水关而去。那里恰是十里秦淮的“龙尾”,内秦淮河从此地流进外秦淮,汇入长江,又被横截其间的白鹭洲分为二收。自三国时起,此地人烟日益浓密,渐成一片富贵区域。孙楚酒楼边上的凤凰台也形态陂陀,颇可登览。

三人登上凤凰台,恰是薄暮时分,雾气蒙蒙,白鹭洲覆盖此中,远了望去只觉天空似乎比沙渚上的树木还要低矮。江滨隐约有三峰并列,南北相连,好像抹在天际的淡淡青影。白鹭翔集,在江边、在林间飘飘杳杳。

莘白沉醉不已,道:“公然是‘三山半落彼苍外,二水平分白鹭洲。’那里又为什么叫凤凰台呢?”

梁画楼答道:“据说南朝宋元嘉年间,有三只大鸟飞来此处,文彩五色,音声和谐,并且有群鸟相附,时人称之为‘凤凰’,此地便得了那个名字。”

孙楚酒楼旁有一处热闹的集市,莘白两眼放光,拉着和姃一头扎了进去。梁画楼便先往酒楼去点菜。因为秦淮河于此地西入长江,所以那里也是一条重要的水上通道。此时虽已日暮,江边仍有很多船只来来往往。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对鹤发翁媪引起梁画楼的留意。他们混在世人之中,身无行囊,不像是要赶路的行人;看其形态时而翘首以盼,时而执杖疾行,又绝非如他三人那般闲来游逛者。每泊下一船,二人都上前询问一番,却老是绝望地摇头。

那老者颇有些眼熟。梁画楼不由靠近,认出恰是数年前携连霏回钟山途中碰见的、不雅摩《流民图》的那位老者,而细看之下又难免吃了一惊。老者双目晻蔼,已不复记忆中的通透精明。那株遒峻的老梅似被阴烟苦雾缠绕,末露出几分颓败的光景来。

老者自是记不得他,疑惑地与他对视了几眼,启齿问道:“旁边可是胡县尉?”

梁画楼道:“不是。长者在等人?”

老者轻叹口气,点了点头。那时江畔又泊下一船,那对翁媪赶紧上前询问:“可是胡县尉的船?”

梁画楼心道:“本来那对白叟家是在等什么‘胡县尉’,天然是官场中人。”

看来那船并不是他们所期待的,老者退回梁画楼身边,向他微浅笑道:“老朽见旁边气宇非凡,误认为是我要等的人。”

梁画楼道:“长者在等谁?如不嫌弃,鄙人或可帮上点忙。”

老者尚未做答,那位老妪掩面泣道:“是我们的儿子!”

梁画楼有点糊涂,想:“既是等儿子,又怎会不认识?”

那时一名青衣小帽的老仆渐渐跑来,叫道:“国公,国公!那回可确实了,胡县尉的船马上就到!”

老者面露喜色,扶着老妪又疾步往江边走去。梁画楼怀疑地问老仆:“那位长者是哪位国公?”

老仆不耐道:“江宁府也不大,还能有哪位国公?”

俄顷,果有一艘船只停下。领先走下一名须眉,锦衣玉袍,脑满肠肥,死后跟着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

须眉见到那名老者,纳头便拜,连呼“兴化县尉胡滋参见国公”。

梁画楼听见那名字大吃一惊,认真望去,公然是昔时丐帮江北分舵的副舵主胡滋,只是身躯发福了许多。他的一侧脸颊前方戴着耳套,想是为了遮住被张一实削去一只耳的窘况。梁画楼不由一哂:“那家伙公然入了公门。”

老者将胡滋扶起,通红的眼睛却望向他死后的妇人。老者之妻已抢先一步,抱过妇人手中的孩子,痛哭道:“庞儿,庞儿。。。。。。”那孩子只数月大,却很是乖巧,分开母亲的怀抱也不哭闹。

老者呆呆望着他俩,行不住得泪流满面。那名青衣老仆也伸手拭泪,连连叹气。

梁画楼心下暗惊:“本来他就是王介父!听闻朝廷刚封他什么‘舒国公’,来江宁做府尹。湖阴先生说他的独子宏儒硕学却英年早逝,也是可怜!”

王介父渐渐走向那孩子,一双粗拙的大手在孩子头上、身上来来回回地摩挲。孩子末于不耐烦地哭叫起来,扭头伸手要母亲。王介父夫妇手忙脚乱地将孩子归还胡妻怀中,口中犹“哦哦”哄道:“乖乖,不哭!乖乖,不哭!”

梁画楼不由得问那名老仆:“那兴化县尉之子怎地成了王国公之子?”

老仆垂泪道:“胡县尉夫人待产时曾梦见一只凤鸟在高台上做人言‘父母亲莫悲伤,阿庞今回来矣’,随后便生下一名男孩,可不恰是我家令郎的转世么?国公传闻后,非常欢喜,又得知胡县尉携妻儿从老家回兴化要路过江宁,唉,身体也掉臂啦,整天与夫人守候在此。”他边说边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包裹,翻开数了数,尽是些金锁、玉片、金锞子之物。

梁画楼闻言皱了皱眉,想:“胡妻之说不知是实是假。可叹做父母的,当此又岂有不信之理?”

老仆将包裹递与王夫人,王夫人便塞到胡妻手中,道:“都是给孩子的。你们一家,可愿在江宁住下?”

胡滋躬身道:“下官蒙国公谬爱,本当留在门下侍奉,只可惜公务忙碌,亟需回兴化去,其实脱不开身。”

王夫人大为绝望,泪眼婆娑地望向王介父,道:“那、那。。。。。。”

王介父叹道:“罢了。”

胡滋向那老夫妻瞧了一会儿,眼神悲恻,然后一顿脚,对老婆道:“如许罢,你先带着孩子在国公贵寓住着,过段时日我再来接你母子回家。”

胡妻脸上晃过一阵苍白,吞声道:“是。”王夫人喜不自胜,又抱过孩子重重地亲了两口。

王介父欣然浅笑,随即又露出难色,道:“只是苦了你夫妻俩。”

胡滋道:“谁人不有父母?下官双亲去得早,欲尽孝而不得。而今见着国公与夫人,不由想起双亲若在,对下官也应如是。。。。。。”声音凄怆,连梁画楼听了亦不由自主,念起逝世多年的父亲与恩师,还有那不知所末的胡姬生母。

王介父叹了口气,道:“你在兴化,可有什么难处?”

胡滋踌躇不言。

王介父一扬手:“但说无妨。”

胡滋躬身道:“下官在扬州城时曾捕得巨奸,论功应有奖赏,却被上司贪污。财帛之事原来也不甚紧要,只是那人自尔后惟恐下官寻仇,处处下绊。下官抓差处事多有掣肘,心中实在不忿。”

王介父沉吟道:“记下此事待查。”那青衣老仆便应了声喏。

当下,胡滋留下妻儿,自个儿搭船沿江曲上兴化而去。王介父夫妻在江边挥手目送他的船只远去。

梁画楼有意将胡滋叛出丐帮之事告知王介父,转念一想:“此人虽擅谋求,却还不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又聪敏干练,能办实事。再说像王公那等人,假以时日,岂有看不出其人操行之理?”于是做罢,默默看着王介父等人抱着孩子喜滋滋地离去。此时的王介父,不是什么宰相、国公,只是一名年老的父亲。

梁画楼在孙楚酒楼点好菜,左等右等不见和姃与莘白进来,便走到门口观望。天色已晚,落日照在寒林之上,鸦雀于其间时飞时聚。楼外的集市有很多已在收摊,他渐渐扫了一圈,不见二人身影,心头顿然掠起一片寒意。

他深吸口气,捺住心中的恐惧再度瞧去,察觉身侧不远处有一双眼望着他。他转头回望,正对上和姃的双眸。

和姃站在一棵枯柳下。柳虽枯了,那股婀娜风流的韵致却宛然尤在,待春天复归,它一定又是一番牵人拂肩的气象。和姃白衣胜雪,向他浅浅一笑。

梁画楼一阵目眩,迈不开步。他想:“世上最美的酒也不及你一笑。”

和姃朝他慢步走来,指了指远处,笑道:“那孩子见着都雅的首饰、有趣的玩意儿,不愿出来。我怕你找不见我们,才在那里等着。”

梁画楼顺着她指的标的目的,果实瞥见莘白恋恋不舍的身影。两人默默等了一会儿,莘白方恋恋不舍地走来,口中叽叽喳喳道:“适才听人说,王国公在江边哩!”

梁画楼怕谈起王介父丧子之事触痛和姃心事,便未答话。那时北风料峭,云层压得老低,天色更见暗淡。和姃裹了裹衣襟,道:“快下雪了。”

公然,当三人出得酒楼,天上已飘起微蓝的雪。长街寂寂,只听马车轱辘嘎吱做响。莘白酒足饭饱,在略微波动的车上靠着和姃的肩沉沉睡去。待抵达玄武湖畔时,她仍未醒来。

湖畔多有人家,道路狭小,未便马车通行。梁画楼将莘白背在身上,与和姃一前一后地走着。路上已薄薄积了一层霜雪,印下二人一深一浅的足印。冬日的湖面漂着些浮冰,湖畔寒烟衰草,更兼刚才那阵朔风又将树上苦苦挣扎的枯叶尽皆吹落,只要点点野花还绽放着最初的明丽。二人在雪中悄悄白了头,梁画楼忽想:“就如许老去罢!”

他将莘白背上阁楼,和姃替莘白掩好被子,瞩目半晌方下得楼去。梁画楼跟在她死后,她转身道:“二哥早些归去。”

梁画楼一言不发,猛地将她箍在怀中。

和姃一惊之后,涩然道:“你喝醒了。”

梁画楼低语:“不是酒教我醒。”

和姃取出一只青鸟状的小香炉,炉盖上蹲伏着一只鸳鸯,炉身则贴了两层莲瓣斑纹。梁画楼笑道:“妹子,你却是雅。”

她又取出一块薄银片放入炉中隔火,拈了一颗香丸搁在薄银片上,舒发出来的香气便没有一丝烟燥气。

梁画楼猎奇地问:“那是什么香?”

和姃道:“那是广南本地常用的乳香。因是禁榷物品,所以你不识得。”

梁画楼拉她坐在身边,将她的手握动手心放在本身膝上,浅笑看她低眉的容貌,脑中心中醺醺然不已。

好一场长长的美梦,不知有多久没有如许舒心的熟睡!当他醒来时,天已大亮。

和姃不在屋内。

梁画楼坐在床边懵懂了半晌,隐约有些头痛。他捺了捺额角,披衣起身,在小院表里转了一圈,皆不见人,堂屋供桌上存放逃日镝的匣子也空了。屋外仿佛一片琉璃世界,清净光亮得刺人眼目。雪大约下至早晨方停,如有人曾在夜里留下脚印,定会被再次笼盖。

刹那间,他心头抽痛,惶然已极,在湖边来来回回奔驰呼号,状若癫狂。

但波心荡,白雪无声。

他跌跌碰碰冲回和姃屋内,正碰上刚起床下楼的莘白。莘白被他的容貌吓了一跳,随即嗅嗅鼻子,问:“什么味道?”

梁画楼如醍醐灌顶,嘶声反复:“什么味道?”

莘白闻了出来,道:“是姑姑便宜的安神香----她睡不着时便点上那个。姑姑要用一整颗,常人用半颗即可,不然就睡得极死,楼塌了也不醒!”

梁画楼曲苗苗地挺在桌前听她说完。屋外的琉璃世界突然奔驰涌进,摧枯拉朽地置换了六合,万物一片白。

他缓缓摇头,见桌上的砚台下压着一张纸,伸手取过,是一张字条。和姃的笔迹端规矩正:“保重。勿寻。”

眼睛满是灰色,嘴角却渐渐扯出一抹笑,把莘白骇得呆了。

----“保重。勿寻。”

----“好。”

尾声

紫金门上下搜索和姃数月,绝望的动静一次次传来,画人悲悼不已。

梁画楼却平平道:“没必要找了。”

画人愠道:“哥哥恁地薄情!”

梁画楼缄默了一会,道:“那是她的本愿。”

画人呆住。好久,她抹去眼泪道:“对了,现在星辰也大了,他那名字本是小名,来年入了学不成没个齐整的大名。无默却是为他取了个学名叫做‘北辰’,哥哥看可好?”

一旁的连霏冷冷道:“孩子姑父实是热心!”

梁画楼婉拒:“不居其所,安能生受。”他侧头望向墙壁,那墙壁一无所有,墙外不外是一片后园空地,可他的眼神异常专注。

他微微一笑,道:“辰儿生在辰日,‘辰’者本与耕种之事相关。种菜曰‘圃’,学名便取一‘圃’字罢了。”

画人咀嚼了两遍,道:“也好。”

春天归来时,孙楚酒楼前的那株柳树再度茂盛如绦。梁画楼站在树旁,向它痴痴凝睇,身边有集市小贩之语传入耳中:“那人三天两端来看树,莫非是个白痴?可惜了那副容貌!”

梁画楼暗自讪笑:“你们哪里晓得,那树下曾立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儿!她在那树下的笑容,你们何曾有福见到?”

那笑容现在想来,何行有无限温顺,更有说不尽的慈和悲悯,似乎庙中的菩萨。他想:“阿姃,你虽离我很远很远,我却觉得离你愈来愈近啦!”

有人拉他的衣袖,转身一瞧,却是连霏。

连霏含泪看了他半日,道:“大哥,我晓得你悲伤气苦,只是你别尽熬煎自个儿。”

梁画楼望向江流含蓄的标的目的,道:“我何曾熬煎自个儿?”

连霏不信:“你不为我着想,也该为星辰着想。”

梁画楼笑笑不语。

酒楼内又有人在平话唱曲,听寡却不怎么投入,闹闹哄哄的。大约那人的功力比起小玉郎君其实差得太远,镇不住场子。隐约听他起声唱: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倒霉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

梁画楼喃喃反复:“力拔山兮。。。。。。时倒霉兮。。。。。。”

他携连霏回到桂堂,星辰按例又来粘着父亲。梁画楼同星辰玩闹了好一阵儿,方得以默坐下来。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与连霏。连霏展开一看,顿时欣喜交加,差点晕过去。

那是一纸婚书,按着男左女右,别离写有梁画楼与连霏二人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祖上三代名讳。下方一行字尤为夺目:“喜今日红绳系定,卜他年白头永偕。”

连霏定了定神,问:“那,可是为着星辰?”

梁画楼望着她犹存三分笑意的半月状眼睛,摇了摇头。

连霏咬了半天唇,眼神忽闪,吞吞吐吐道:“大哥,有件事今日要告诉你。。。。。。我不晓得说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可我的良心逼着本身非说不成。”

“什么事?”

“你记得么?昔时,南武林联盟大会结束那日,我带着星辰去和姐姐屋中找你。后来,我曾瞒着你返回,去求过她。。。。。。”

“求什么?”

“我求她,不要留下,求她替星辰想一想。”

“唔,她若何回应?”

“她只说了句‘夫人多虑了’。我、我心里顾忌她、提防她,处处留意。后来,我将她写予点雪嫂嫂的药方拿给此外医生瞧,公然瞧出不合错误,便告诉了四哥。四哥他,可有与她为难?”

“便只那桩事?”

“是。”

梁画楼淡淡道:“此事没必要再提。”

连霏惊诧,低声问:“那婚书,还做数么?”

梁画楼一笑:“天然做数。”

连霏又问:“你不怪我?”

梁画楼道:“你求与不求,她城市撒手罢了。”

连霏默然半晌,颤声道:“传闻和姐姐是消弭了什么‘妄心’,才解得百日髓之毒。她的‘妄心’,是、是对你么?”

梁画楼想了想,道:“说是也不是。我只是她那‘妄心’的一层变幻吧。”

连霏瞪大眼,不解何意。片刻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认为,此生你都不会有与我正经婚聘的念头了。”

梁画楼缓缓道:“我料想,那是她的本愿。”

他温顺地笑着。

(全书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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