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做者 李楚翘
前不久，热播古拆电视剧《梦华录》中有那么一幕：女配角赵盼儿对情郎阐明本身的名字，说是意同“招娣”，拜托着父母盼生儿子的心。剧中的赵盼儿身为茶坊老板娘，靠抛头露面做营生，与各色来宾周旋，天然是封建社会男权看念下的弱势群体；但将其名字“盼儿”解读成“盼看儿子”，上升到传宗接代重男轻女的层面，却是一种罔顾常识的看文生义。
人世莺燕多名“盼” 妙曼字眼有来头
解铃还须系铃人，小赵娘子芳名的奥秘要回到《梦华录》的蓝本——元杂剧《救风尘》中找觅。
做为关汉卿最闻名的现实主义喜剧，该剧全名《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那儿的“风月”是个动词，汪曾祺的《戏曲和小说杂谈》对此一语中的：“赵盼儿是什么人？关汉卿写得很大白，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她用那妓女的手段救了一个落难的人。分开了妓女的身份，那个戏就不存在。”被十三世纪的人民艺术家关汉卿创造出来的那位“赵大姐”，并不是坐拥东京豪华茶室的富婆，也全无落难官宦蜜斯的金身，就是一位身世社会底层、以卖笑为生的欢场女子。从常识揣度，“盼儿”并不是生身父母所取，而是她从艺后的花名。
“盼”那个字来头不小，从降生在中文世界的那刻起，就和绝色美人的意象“锁死”了。它出自《诗经·卫风·硕人》，那是三千年诗国里第一声对美人的咏叹，仅用八个字的神来之笔，写尽了卫庄公新娘的容华风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毛传》注“盼”字曰“黑白分”，汉儒马融阐明为“动目貌”，一个说静态，一个说动态，总之是在夸美人的眼睛生得诱人，黑白清楚流光溢彩，惊鸿一瞥就看进人心里。
中国传统审美历来以眼睛为五官之首，修辞高手曹植做《美女篇》，描画佳人令路人神魂倒置的名排场，亦先强调“顾盼遗荣耀，长啸气若兰”。做为以色事人、以目传情的行当，古时风月场中的姑娘常以“盼”为艺名，教人未近芳泽，先想象其眼波盈盈的妙韵。在赵盼儿那个文学角色降生之前，烟花丛中最出名的“盼字辈”蜜斯妹，就是关汉卿的本家——唐代名妓关盼盼。
关盼盼的盛名远播，离不开一位爱管闲事的文坛顶流：白居易。她本是老白友人张愔的爱姬，张愔早逝，盼盼念旧情而不再嫁，独居张氏故宅燕子楼中守节十余年，从妙龄娇娘熬成枯槁徐娘，昔日的歌舞衣裳也在箱底褪了色。白居易对此非常慨叹，就把那段苦情故事写成《燕子楼》绝句三首，从此盼盼芳名全国知，和石崇家的绿珠一样成了后世文学中有情有义之佳丽的代名词，连文天祥如许的正经人也不由得为她写诗：“自别张令郎，婵娟不下楼，遂令楼上燕，百岁称风流……”当然，他是借美人的忠贞来浇本身的块垒了。
佚名 关盼盼
到了《救风尘》剧中布景的两宋，宴饮之风颇盛，打开士医生们的条记，可见上流社会的酒桌间活泼着花蝴蝶一样的“盼盼”“盼儿”们，且同向春风各自愁，各有各的标致与不幸。
如北宋时泰州一位营妓马盼盼，沉沦风尘却雅好诗书，袁枚《子不语》转录宋人吴处厚《青箱杂记》：“盼盼机巧，能学东坡书法”，有功德子弟附会出了她代苏东坡题碑的桃色秘闻。再如泸南一位官妓亦名盼盼，于宴席间得黄庭坚赠诗，遂唱“少年看花双鬓绿，走马章台管弦逐”以侑酒，教黄大喜而醒。彭城亦有一位女乐盼盼，红颜早逝，从贺铸的悼词“东园花下记相逢，倩盼偷回一笑浓”中，可依稀想见其芳姿。
宋末元初的一位世家子弟陈世崇，在其条记《随隐漫录》中，提到宋理宗时宫廷乐队的掌班喊陈盼儿。但那位食皇粮的盼儿情商似乎不太高，有次太子设席赏芙蓉花，命陈盼儿唱曲扫兴，她拿起牙板就唱李清照的《声声慢》，刚唱了一句“觅觅觅觅”，太子就拉下脸，吐槽道：“愁闷之词，非所宜听。”席间文臣（做者陈世崇之父）赶紧按《声声慢》的调名填了一阕快活即景之词，盼儿从头唱来，各人才转忧为喜。
韩熙载夜宴图（部分） 五代十国 顾闳中 故宫博物院躲
“盼儿”不是盼儿子 “引章”不是引男孩
顾盼生情的风韵也好，声遏行云的歌艺也罢，都是在花天酒地里讨生活生计的“盼儿”们被现实历练出的技能。身为“普全国郎君指导，盖世界浪子班头”，关汉卿熟知她们的处境，也可以照实描绘她们的形象和心灵。早在元杂剧的前身——宋元之际戏文和金院本诸宫调中，就已经呈现了许盼盼、刘盼盼等青楼角色，故而现实主义巨匠关汉卿给笔下的风尘女子取名赵盼儿，就像当今美发沙龙的发型师给本身取名“Tony”一样，是将生活实在转化为艺术实在的典型操做。
中国纪念邮票：关汉卿像
同期间的元杂剧中，也有其他“盼儿”存在。如无名氏《逞风流王焕百花亭》中，女仆人公身边的两个丫鬟就别离喊梅香和盼儿；杨景贤《马丹阳度脱刘行首》中，刘行首也有一双梅香名为莲儿、盼儿。那些“盼儿”和赵盼儿有个配合点：都是仰人鼻息的办事业角色，标致的名字只是为奴为隶的代号，比如穷户闺女花二姐被卖进荣国府就成了花珍珠、花袭人，艺名背后的华章锦藻来自不属于她们的上流世界，和生身父母的愿看已经没有关系了。
因而，“盼儿”们其实不降生于全国父母的偏疼，而是降生于权利社会的玩味。实正压迫她们的，也不是小家庭中重男轻女的看念，而是在无边的尘凡牢笼里食嗟来之食的辛酸。十三世纪的关汉卿看到了与他同时代的底层女性的哀痛，并让她们在艺术的世界里扬眉吐气，对奴役和玩弄她们的群体予以还击。但明日黄花，轻飘飘的《救风尘》酿成亮闪闪的《梦华录》，“盼儿”成了盼看生儿子，是混淆是非，更是丢西瓜捡芝麻。
纵看古时女性传世闺名以“儿”结尾者，上到贵族令媛，下到民间碧玉，乃一超越阶层的文化习风。名门淑女上官婉儿、起义烈女唐赛儿、唐中宗的安泰公主李裹儿、宋徽宗的贤福帝姬赵金儿和成德帝姬赵瑚儿……那些用于人名的“儿”其实不指代性别，只是一种昵称，且常与其他时兴昵称互换利用，如南齐废帝的贵妃潘玉儿也喊潘玉奴，《金瓶梅》中的李瓶儿本名李瓶姐，而林黛玉字颦颦，姐妹们在差别场所语境下能够变着把戏喊她颦儿、阿颦、颦丫头、颦卿等。若皆以“儿子”来阐明如上芳名，岂不大闹笑话。
因为罔顾常识形成的姓名误读，除了赵盼儿，还有剧中第二女主宋引章。很多网友遭到“盼儿”“招娣”的构想启发，认为“引章”等于“引璋”，也是想生男孩的意思，因为前人祝别人生儿子时常说“弄璋之喜”。看似有据，实则谬矣。
认为“引章”等于“引璋”，看似有据，实则谬矣。
“引章”不需要谐音梗，它自己就是个成熟的典故，来自汉初名儒墨买臣。凡读过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往，我辈岂是蓬蒿人”一诗者，都对谪仙人用来自比的对象——拥有爽文男主式逆袭履历的墨买臣略有领会：一位帝国东南边境的穷墨客，人到中年还无业无食，被乡邻嫌弃，被老婆放弃，但始末认为生成我才难自弃，后来末于起家，得到汉武帝的赏识，并被录用为家乡会稽郡的太守。
耐人觅味的是，那位富贵还乡的须眉汉并没有仰天大笑，而是闷骚地来了一段儿“大汉喜剧人”演出。上任那天，他“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回郡邸”，旁人不知他就是新任太守，只当是畴前阿谁常来借住的穷鬼，便喊他一路食饭。食着食着，墨买臣有意抖搂衣襟，掉出怀中官印的绶带，“守邸怪之，前引其绶，视其印，会稽太守章也”，一屋子人全吓坏了，好家伙，你小子还实兴旺了啊！
墨买臣负薪读书图 明 石锐 弗利尔美术馆躲
班固在《汉书》中有声有色地记载了那出风趣剧，也让“引绶见章”的刺激画面深进人心。宋代士医生常用那个典故恭喜伴侣新官上任，如司马光《送茹屯田知无为军》：“聊应衣绣过乡曲，不做引章惊故人”等。关汉卿则将前人的语境再拓一层，用“引章”来定名一个嫌贫爱富的痴女儿，让墨买臣的反转人生成为剧情讽喻的注脚。
《救风尘》中，宋引章不肯嫁给穷秀才，认为跟了墨客一辈子饮西冬风，一如墨买臣早年困窘时老婆对他的立场。不外，比起李白“会稽愚妇轻买臣”的露骨指责，关汉卿对“引章”的化用更为胁制和宽大，事实那位末身平民的天才见惯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对一位想抉择更好回宿却所嫁非人的风尘女，他的立场是同情，是“救”，而不是说教和嘲讽。
前苏联也有于1958年发行的纪念邮票，画像摘用现代画家李斛做品。
风尘女子称呼多 雅俗共赏有新知
不讳言地说，风尘女子们的爱恨情仇恰是元杂剧中文学成就最凸起的题材。“八娼九儒十丐”的特殊社会布景让文化价值趋于松弛，当声色享乐不再是道德禁区，文人们亦不惜于以生花妙笔传写北里物语，更创造出很多对风尘女子的切口和代称。
好比《救风尘》中，宋引章想向赵盼儿抱怨烟花生活生计的不幸，说“今日也大姐，明日也大姐，出了一包儿脓”；宋引章误嫁周舍后，龟婆焦急来找赵盼儿，也道“大姐，你可怎生救她一救”。那一声声的“大姐”和年纪无关，本是元代市井白话中对对年轻女子的敬称，眠花宿柳的子弟常以此称唤本身的相好，后逐步演化成对风尘女子的委婉称唤。因为“大姐”与“大疖”谐音，故云“出了一包脓”，可见“大姐”们也不太喜好那个称唤。
关汉卿另一部以宋代为布景的风尘戏《钱大尹智宠谢天香》中，女仆人公谢天香自称为“不会弹不会唱的哑猱儿”，旁人提及她，则说“此处有个行首谢天香，他便管着那班门户人”——那里的“猱儿”“行首”“门户人”都是对风月佳人的指代。
猱是古书上记载的一种“贪兽”，体型玲珑，喜食虎脑，遁词为虎瘙痒而挠破虎头吸其髓，害山君在不知不觉中死掉。前人遂取“黠猱媚虎”的说法，将充满求助紧急诱惑的烟花女子比方成猱儿，颇有调侃意味，如明人墨权《太和正音谱》云：“虎譬如少年，喜而爱其色，彼如猱也，诱而贪其财，故至子弟丧身败业是也。”
而“行首”一称则正经得多，乃由旧时官妓轨制衍生而来。古代历朝都设有教坊司，掌管歌儿舞女，由教坊司同一编进乐籍者即为官妓，核心职责是为官府的各类宴席供给演出使命，也喊“应官身”。每逢歌舞或参拜时，姿色身手更佳者排在行列之首，故而“行首”与世俗化的“花魁”一词类似，指红粉堆中最佼佼者。因为色艺俱佳，行首也有权治理和教诲其他姐妹，谢天香要管着一帮“门户人”——欢场女子以色事人，经常开门待客、迎来送往，被称为门户人再形象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