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者：俞耕作
“《龙头凤尾》次要写上世纪三十和四十年代，按事理应该往下写，五十至七十年代是第二部曲，七十至九十年代是第三部曲”。马家辉要写“香港三部曲”，看来是小说断代史方案。他曾略带调侃说三部曲随便成典范，写五部会“超典范”。我喜好其实不客气的大实话，想再补一句:多年以后，做品还会溢出文学史，成为香港生活风俗史的留声写照。第二部《鸳鸯六七四》，续写了陆南才身边人物，大有故事群岛，人物岛链的风貌。
命理与义理，信也不信
《鸳鸯六七四》的小说机体，像被两股实气盘结，成了一副基因螺旋容貌。那两股气，是决定论和抉择论，前者是小说充满的运命看，后者是人物自我决定的自在意志。马家辉用混沌的谶纬叙事，为人物事务的偶尔，付与棋局般的运筹构造。小说以新兴社堂口龙头哨牙炳隐退江湖，连翻三次“鸳鸯六七四”烂牌后，神异失踪进题。一小我怎么把烂牌打好，若何在顺境里发笑，成了故事主题。
但假设烂牌实能变好牌，就成了廉价的胜利学。马家辉当然不那么写。悲剧性其实全在幻觉，做家先给人物跳脱命运的假象，最初却一个个都拍死在案。就像欧·亨利的《差人与赞誉诗》，在预备“学为好人”时，被挠进狱。烂牌就是烂牌，你只能换心态，但烂在手上，却逃不掉的。哨牙炳年幼时为母亲偷情放哨，换零用钱。在放哨时睡着，母亲被父亲捉奸，反而怒打父亲后出走。阿炳被怒斥:无能且不负责任。做家以荒谬悖谬的小事初步，却构成小说展展的根脉。整个江湖，都成立在不异逻辑之上。
江湖不管干事善恶，却在意行事办法能否道义。哨牙炳日后管账运货，治理妓寨，对陆南才、陆冬风两任龙头，忠心不贰。究其素质，干的满是黄赌毒，从根底上看，小说对江湖多有反讽，命理对人的持续嘲弄，便是明证。陆南才没死在日本人手里，反而死于美国炸弹。高明雷一心扩大地皮，成果被结义弟兄摆了两刀。而哨牙炳，一个柔弱怯懦，但求平稳的二把手，偏偏熬成龙头，反差构成了荒谬。
也许，马家辉与金庸有种类似，都有从侠到“反侠”，从江湖到“非江湖”的深思。走马灯、过云雨式的道义，只是门脸说辞。那些帮会大佬，在乱世涡旋里，摆布投靠。所谓龙头，不外如四处谋求的泥鳅。堂主与警官结义，无非彼此操纵，狼狈为奸。警局帮会，都拜关二爷，又像隐喻:黑白两道有配合崇奉，有“协做根底”。没有大义，只要私利。
乱世倾城，江湖载不下情爱
即便写江湖故事，马家辉也没忘情爱的日与夜。你会感应小说与《倾城之恋》的默会，若合一契。也许，只要一个城市的倾颓，才气成全一对乱世男女的平稳期看。碰巧的是，做家接续的恰是香港沦亡的时空，哨牙炳也和范柳原一样风流离荡。只不外，汕头九妹阿冰不是白流苏。她是悍妇治烂仔，一物降一物。正如《水浒传》的招安收编，《鸳鸯六七四》里，阿冰用陪同和责任，把哨牙炳圈住了。但偌大的江湖，竟拆不下小小情爱。阿冰那位奇女子，接了父亲屠狗家业，成日在狗血腥臭中，被汉子嘲弄取笑。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她的强悍独立，过目难忘。
她等待得遇良人，但小说却微妙写情爱“不得”。做家捕获的多是情爱的替代品、类似物，如情意、温情、惜爱、喜好或跟随。阿冰和哨牙炳，谓之鸳鸯同命。感情发于同病相怜，形单影只，天堂做陪的温热许诺。那是两人都未曾有的“豪华品”。哨牙炳跳车捡手帕，为救阿冰落海，阿冰跳海相救，都是过命恩德。欠与还，是那段姻缘的夯土根底，唯独少了性的吸引。阿冰照着文武庙相士解签的说辞而活，就像《红楼梦》按判语和十二收曲，给定了人生一样。
阿冰敬慕硬汉英雄，偏偏丈夫惧怕软缩。那不合之合，如鸳鸯雌雄美丑，不管外人舌根说道，满是自我抉择，要学哪吒肉身还父，能忍才可圆满。马家辉拿捏男女感情的瞬时性，从欲到情，从情到恨，中间又生出无数抛锚、脱轨与出神。责任和欢愉，情与性，总难调和，痛快不如自欺。
男女情爱，本与江湖同构，满是水的哲学。所以“浪漫”二字，都是活动描摹。江湖男女，多是唇齿口舌关系:对应宽大、硬刚与搅拌几种功用，小说人物大可回于此中。马家辉写江湖处，亦在论阴阳，虽有暴力暗黑，也是人生悟道。
生蛮快活，野性的感官保存
罗兰·巴特曾用“文之悦”，描述可读性的快感。《鸳鸯六七四》如斯，它有文本的野性。像永不驯顺的身体，青筋暴起，那亢奋生蛮，是鲜有的。马家辉其实不费心方言写做对读者形成“路障”，相反大量粤语用字，鄙谚粗语，时刻都在指认生活现场——底层森林，历来不会温吞，更不需要“清水机式”的过滤性文字。做家定要扒给你看看，人生底盘的结石与水锈。
马家辉的深入，在于他总能在最巧的力点与裂痕，插上一根撬棒。那裂缝，是艺术伦理与现实伦理的团结处。如契诃夫所说，一个做家在写小偷时没需要强调盗窃不合错误。《鸳鸯六七四》再现并想象功责，也没让现实伦理僭越艺术伦理，其实不落道德训诫的窠臼。他在展现陈列、却不隐恶，就像维吉尔在扶引但丁游历天堂。在贪欲反噬中，只剩自觉的保存意志，就像跳不外往的“卡带”，鬼畜般上演不共戴天。
存亡之外，只要感官，不管价值，只图快活。马家辉写出彻骨的哀痛，哨牙炳好色，素质是觅觅失败的代偿，关于他，各色女人是对手，需身体征服；又是“母亲们”，可抽泣可诉，温存安慰。
从《水浒传》到《金瓶梅》，写出乱世里两个大字——快活。马家辉承袭了古典通俗小说的衣钵，活脱脱一个话本时代走出的平话人。但他又灌注强烈的身体意识，不认礼俗的背叛，原始荒蛮的生气。既然有做家能从思辨、理性中找觅世界的次序，就会有做家从欲看、紊乱失序里，翻弄被汗青裹挟的悲慨，不能自制的苍凉。马家辉与其偶像张爱玲一样，懂得那底色，就是江湖——它不明不白，没有地道彻底，总搞不清新。那可能是小说里高级的轮回论:事务互为因果，人物两厢亏欠，以逆天改命收场，以愿赌服输结局。（俞耕作）
来源： 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