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埠上的石阶被光阴镀上一层釉量,在残阳映照下更显苍青。石阶上几位温文尔雅的官员垂手恭立,为首者身段颀长,面皮白皙,神采谦虚,恰是贵州布政司参议王文济,官职略等于当今省政府参事。他们驱逐的那位先生,是被朝廷贬谪到贵州龙场驿的驿臣,职务仅相当于现在县级邮政局局长加政府招待所所长。先生身份如斯微贱,还因上疏论救给事中御史戴铣 等忠臣,得功了独霸朝政的宦官刘瑾,前不久才以假称跳水身亡之计金蝉脱壳,逃脱逃杀,官场人等避之犹恐不及。按照其时官场礼节,那先生底子达不到需要“省政府参事”迎来送往的级别。一切皆因那先生系当朝学界达人,声名远播。岸边那几位是他的铁粉,并且他们想请教的并不是出将入相之道,而是诗文理学之精粹。
接风宴席设置在卫馆四合院石庭院中,没按任何官方接待规格,完满是文人雅聚礼节,俭朴,典雅,热忱。侍者斟上侗乡米酒,世人分宾主坐定,碰杯欲饮,正堂门前突然亮起暖色烛光,将一个曼妙侧影投映在那面事先谁也没留意的屏风上。席间登时鸦雀无声,但见屏后之人一双纤手举轻若重,将一管洞箫竖在胸前,吹孔缓缓靠近唇边。一声清音颤巍巍从箫管中流泻而出,沉郁顿挫,似乎一段行云阻滞在峰峦,一溪曲水盘旋在乱石草木间,呜呜咽咽,恰是那曲荡气回肠的《江河水》。世人顿动人生无常,禁不住悲从中来。
曲弄三调,酒过三巡,王文济就席间立起身子,从长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恭恭谨谨展开,呈上一首七言律诗,请先生指点。先生读罢,心生慨叹,当即起身,在世人随侍中走近书案,抓起墨笔,略一沉思,涂下一章行草:山城零落闭黄昏,灯火人家隔水村。清世独便吾职易,穷途还赖此心存。蛮烟瘴雾承相往,翠壁丹崖好共论。畎亩投闲末有日,小臣何以答君恩。书毕,落笔题款:平溪馆次王文济韵,戊辰春月王守仁。那位先生恰是王阳明,平溪卫是他被贬入黔的第一站。诗中既感谢于“蛮烟瘴雾”中仍敢前来跟随的拥趸,又成心隐藏起受贬谪的郁闷,表达难以“答君恩”的失落,可见先生当日心境之复杂与纠结。但有一点能够必定,黔人对儒家文化的敬慕和固执,在他心里烙下了深深印痕。是夜,天空月朗星稀,席上觥筹交织,屏中箫声笛韵,宾主言笑晏晏,气氛融融泄泄。王文济从此师从阳明,两人成为文坛挚友,时有学术切磋和诗词唱和,有《王阳明即席次王文济少参韵二首》为证:
一
摇落休教感客途,南来秋兴未全孤。
肝肠已自成金石,齿发从渠变柳蒲。
倾倒酒杯金谷罚,传神词格辋川图。
谪居莫道贫消骨,犹有新诗了旧逋。
二
此身未拟泣穷途,到处翻飞野鹤孤。
霜冷几枝成晚菊,溪春两度见新蒲。
荆西寇盗纡筹策,湘北流移入画图。
莫怪当筵倍凄惨,诛求满地促官逋。
第二日,平溪卫阳光亮媚,惠风和畅,空气清爽。王文济一行伴随阳明先生赴城东五里,参不雅“上有石洞,击之锵然有声”的钟鼓洞。阳明先生徘徊山川间,与同志中人说文论道,触发诗兴,做《钟鼓洞》诗一首:“见说水南多异迹,岩头时有鼓钟声。空遗石壁千年在,未信金沙九转成。远地星辰瞻北极,春山明月坐更深。年来夷险还忘却,始信羊肠路亦平。”那首诗跟昨晚那辅弼比,完满是另一种心境。此中“远地星辰瞻北极”一句,弥漫出对以汉文化驯化“戎狄”的满满自信。而尾联两句的奔放,跟昨日的抑郁比照,似乎已是另一种心境。那一日一夜发作在平溪卫的故事,令先生两年多来东躲西藏的行程名顿开,成为别人生不雅和哲学思惟的一个拐点。
那一年是明正德三年(1508),明朝廷宦官当权,党同伐异,鼎力大举虐杀忠臣烈士。阳明先生在平溪行吟明志,传达出征服坎坷出息的决心,充满昂扬长进的正能量。那场聚会做为玉屏甚至贵州文化史上一段美谈,入载过多种志书。先生分开玉屏,入主修文龙场驿后,于玩易窝中虔心悟道,苦研心学,成为阳明心学开山祖师。他在龙场驿建书院,到贵阳阳明书院等地讲学,主动承担起在黔中大地播撒儒家文化种子的责任,不克不及说跟那场雅聚无关。
正德四年(1509),王阳明遇赦分开龙场,从镇远放舟而下,再过平溪,进入湖广。先生从玉屏进入贵州,用一年时间龙场悟道,胜利完故意学研究和该学说在贵州的传布,一年后又从玉屏出贵州境,为本身学术程度和人生境界的提拔画了一个圆。一切学问皆源于天然,那一年的修行,是先生与贵州那块地盘彼此间的一场旷世奇缘。
当时先生其实不晓得,玉屏人崇尚汉文化,有很深的汗青渊源。
贵州侗族次要散布在铜仁市和黔东黔州,以锦屏为界,分为北侗和南侗。北侗地域接近中原和湖湘,侗汉涵化交融水平较深,侗人对汉文化有很深的认同感。先生更不成能晓得的是清代咸同年间,贵州侗族不胜封建统治者的压迫,同时倡议大规模起义,即北侗地域的姜应芳起义和南侗地域的梁维干起义。北侗义兵全面“调用”汉语书写传统停止自我表达,“模拟”汉族封建国度建造停止自我办理,汉文化对北侗文化的冲击与渗入较为剧烈,逐渐构成文化大一统格局。而南侗义兵拒斥汉语书写,坚守传统“款”组织轨制,连结小款、大款、特大款三级办理系统,对峙以歌词讲唱“讲款” 形式传递本身的“民法典”,以“理款”形式执法惩恶扬善,维护社会次序,成就一片“没有国王的王国”,至今仍维系着浓重的侗族传统文化特色。
玉屏属北侗地域,汉文化影响深远,时至今日,语言、建筑、民俗、礼节等跟栖身在贵州山区的汉族已没有多大差别。也恰是因为那种交融,玉屏的侗人大都以渔樵耕读为修身齐家之本,推崇读圣贤之书,以学业求取功名,成为根深蒂固的文化基因。自明清以降,玉屏县府携士绅、公众,鼎力撑持办学,培育人才。城内书院巍峨,村落私馆处处。相当长一段时间,㵲阳河畔书声朗朗,印山山麓墨香阵阵。
玉屏文教的中兴,必需提及几个事务,一些人物。
第一个事务是明朝天启七年(1672),平溪卫城兔儿坪郑氏书院门生刘芳久参与乡试,高中解元,颤动卫城。之后,该书院郑逢元、张佐宸等九名青年才俊脱颖而出,先后高中解元、举人、进士,书院声名大振,侗人纷繁送门生入学。书中自有万担谷,书中自有黄金屋。一代代饱读诗书的莘莘学子,以学业求取功名,走出大山,在各地著书授徒,开枝散叶。玉屏文教从此走向昌隆,教化思惟深扎民气。
第二个事务是清雍正十一年(1733),知县唐枚依托县城文庙,兴办义学,免费供寒门门生念书。每月初一、十五,县府都策动文人名流,遍请县境表里名师,为寒门门生义务授课。乾隆九年(1744),知县顾涛筹资将义学修葺、扩容,天井斋室等教学场合、设备日益完整,改名聚星书院,不断持续到道光六年(1826),才因兴建更大规模的书院而停办,持续时间达129年。根据全球公认的每20年为一代人的代际尺度计算,整整教化了6.5代人。
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置身别处仕宦忙着剥削财帛、交结显贵、搜索民脂民膏的大情况中,玉屏历任知县不为浮云遮望眼,一心专注民生,持续撑持布衣教育,创始了玉屏教育公允的先河,在公众心中播撒下重文兴教的星星之火,可谓功在当下,利在千秋。
第三个事务是清道光七年(1827),也就是聚星书院停办的第二年,知县高仲谋召集邑绅田诏金等人协商,决定在城中印山山麓兴办新的书院。颠末长达5年的筹备建立,于道光十二年(1832)落成,取名“玉屏书院”,规模更大,几乎统揽了全县的教育。同治三年(1864)十一月七日夜,玉屏城中大火,书院被毁。光绪十一年(1895),贵州学政严修到玉屏视学,为书院题写“印山书院”匾额,撑持重建。光绪二十九年(1903),书院建成。此时也是科举轨制末期,西学东渐,书院旋改为私塾传布新学。
▲印山书院正门
第四个事务汗青跨度更大。自有教化以来,玉屏就有办私学的传统。为数浩瀚的私塾在乡下创办启蒙教育,传授四书五经,组织学生参与生员测验。光绪三十一年(1905),跟着最初一科进士测验完毕,中国汗青上延续1300余年的科举轨制彻底废行,玉屏县城的私馆全数被私塾代替。但因教育资本有限,公学的“阳光”无法普照到山区农村,私馆仍然“固执”存续,成为公办教育的有力弥补。据统计,民国四年(1915),全县有私馆22所,学生320人。民国十五年(1926),私塾数量扩大到40余所,学生近600人。民国三十年(1941),玉屏实行新县造,县府在各保兴办国民学校,私塾数量才有所下降。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高度重视少数民族地域国民教育,在城乡大办公办、民办学校,明令取缔私馆。但曲到1962年,玉屏部门边远山区仍设有私馆29所。1964年,各地将私馆革新为群寡自办的耕读小学,玉屏私学才完毕任务,退出汗青舞台。
站在印山书院中庭,回忆玉屏汗青,我不由陷入沉思。玉屏文教传承的坚韧,莫非源于“玉屏”那个美轮美奂的地名?玉屏居楚黔中地,古名雄溪,唐末置平溪峒,明时改平溪卫。清雍正五年(1727),云贵总督鄂尔泰根据本地天然人文景不雅,上书兵部,获准撤卫建县,取“流水如玉,青山似屏”之意,改平溪卫为玉屏县,迄今已逾293年。玉屏确实是一个诗意的地名,古诗词中“玉屏”二字俯拾皆是。“银髻望夫高入汉,玉屏随客折成河”,写的是白玉屏;“小楼周匝玉屏开,木落林峦入座来”,写的是碧玉屏;“君王自劝三宫酒,更送天香近玉屏”,写的是宫廷豪华;“引行遥空碧玉屏,清风入座冷无尘”,写的是文人崎岖潦倒。固然此“玉屏”非彼“玉屏”,但两者间的温软、地道和诗情画意,却又如斯类似,以至一脉相承。
《平溪旧志》曾以“地灵人杰,户育家弦,书香喷星斗之辉,剑气吐霓虹之色”的文句,描述玉屏的隽美,民国时有“小南京”之称,足可洞见侗人的文化骄傲。今夜,站在霓虹灯闪灼的风雨桥上,凝思㵲阳河水,我心出执念,“强硬”地认为,恰是千年的书香,将那一方洁无瑕、碧如玉的地盘,浸润得如斯温软脂滑,如斯人杰地灵,如斯撩人心魄。阳明先生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版式:付宗燕
校对: 王封礼
责编: 郭 军
统筹: 姚胜祥
审核:罗 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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