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剧照
唯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文/林俊颖
原载于《新京报》2016年3月19日
《约伯记》(旧约《圣经》)是一位义人遭受万能天主考验的故事,行善一定得奖赏,做恶当然有报应的天理,事实能否是人片面的期望?对此,耶和华与撒旦展开了仿佛赌桌上的一场比赛,其后连续串的灾厄降临那位“完全耿直,敬畏神,远离恶事”的约伯及其家园,儿女横死,家产遭掠夺,接下来,约伯全身长毒疮。此章经文最有名的一句是,“唯有我一人逃脱,来报信给你。”
一场接一场的无端横祸,天主与撒旦总留一活口去通知约伯,报告请示灾情。如斯的“幸存者、见证者”成为文学隐喻的典范,背后则是一个看似简单却复杂繁重的母题:人,从公认的善人到一般自认并不是大奸大恶的常人,若何理解祸无等差的天灾浩劫、瘟疫与搏斗暴力?恩威莫测的耶和华,如刍狗的人类岂能以赏善罚恶那么简单的逻辑来理解?即便不克不及理解,也不应对天主失去自信心,因为在结局,约伯的考验过关,该得的奖赏一样也没少。
为什么人大规模且系统化搏斗人?
《钢琴家》剧照
莱维及其著做面临的,我们或可仿效春秋笔法如斯陈说:纳粹大搏斗(The Holocaust),集中营、毒气室、饥饿、疾病、劳役,犹太人灭亡估量六百万。现实、有形的战争能够完毕,纽伦堡大审足以定功战犯,集中营遗址也能够变成展览馆,但属于莱维一人的是关于人道与义理、功与罚、信念与价值、希望与绝望、记忆与遗忘、灭绝与救赎排挤的无限战。他的集中营书写系列,确实是中文所谓的血肉长城,一如他自述奥斯维辛“惨酷地印证我做为犹太人的处境:一种训斥,一种复返,再度体验亡命和迁移的圣经故事。那是一种悲剧的回归。”长时回归的具现,是以莱维的书写,我们的阅读,构成了高度的宗教仪式意味,有如燔祭,为什么人大规模且系统化搏斗人?那是一种强大压迫感曲如坐在世纪审讯席的阅读经历,其道德造高点让我们不能不正襟危坐。
《再度醒觉》与《若非此时,何时?》二书,就故事脉络而言是出埃及记、离散(Diaspora)的现代版本,以体裁区分,前者散文,后者小说,两者是参差对照,也是互补,更是瓜代地寡声鼓噪,有考据癖者以至能够书中地图比力两书既是流徙流亡也是返回家乡的奥德赛道路。但两书绝非纪录与虚构的对决,莱维坦陈故事皆有所本,在二战与集中营交集的时空,每一位犹太人都背负着数十或上百族人的事迹,战后的幸存者无从选择必得接下哈姆雷特的最初遗言吧,“把我的行事和启事昭告世人”。在那层意义上,莱维是接下故事火种的施行者,写下来,保留下来。
2016年三辉图书与外语教学与研究出书社合做出书的《若非此时,何时》与《再度醒觉》,新版《再度醒觉》改名为《休战》
要若何述说他所见所闻一个个死者的故事?
纪实散文的《再度醒觉》,时间纵贯1945年二战完毕前后,集中营劫后余生的一大群人(原文一千四百)踏上迂回漫长的归乡路,如今我们摊开地图看,从波兰南部疆域到意大利并非多么远的间隔,但战争才完毕的苏联许多偏僻或遭德军侵略的地域处于无政府形态,一千四百位幸存者莫明其妙在东欧绕了一大圈,梦游般辗转在战后疮痍满目标道路与城镇、前途未卜的火车、一处又一处的栖流所,另一种战后创伤。
《休战》
做者: [意] 普里莫·莱维 译者: 杨晨曦
出书: 三辉图书|中信出书社
小说的《若非此时,何时?》则将时间轴拉长始于1943年7月,一收东欧各地的犹太人乌合而成的武工队,在苏联疆域与波兰的池沼、丛林与雪地打游击,掣肘败象已露的德军,战后,那群失根的散兵游勇一样在茫茫大地遨游,末于进入意大利北部,他们边走边生出梦想,要前去自在的国家去成立重生活。
不论是散文或小说,劫后犹太人所走的都是余生道路。两边数量多寡悬殊的生命配合体,皆申明一个现实,能从集中营或战场存活下来的,幸运的几率得有一些需要前提的支持,诸如手轻脚健或机敏伶俐或拥有证明本身有用的技能。“可怜身是眼中人”的莱维,颠末集中营彻底的非人的摧残,穿过炼狱,几度濒死,他要若何述说他所见所闻一个个死者的故事?赐与意义使他们新生?平反他们的威严与公义?书写时,他不但是一个幸存者记录者,他面临的也不是一个清晰的仇敌,而是一个好像约伯记的耶和华那样的庞大恶灵,因而,《再度醒觉》书末的“普里莫·莱维答读者问”长短常重要的指引,莱维那么认为:
“我相信理性和讨论是最重要的前进手段,而因而我以至约束本身的仇恨,我更拥护法令造裁。恰是因为那个原因,在描述奥斯维辛的悲凉世界时,我有意运用见证者那沉着和清醒的语言,而不是受害者那悲哀的语气或寻求抨击者那激怒的口吻。我认为,我的讲述越客不雅、越沉着、越清醒,就会越可信、越有用。只要通过那种体例,一个见证者才气在司法法式中履行他的职责,从而为公平的判决打下根底。而法官恰是我的读者。”
如斯,我们才气理解在《再度醒觉》莱维从浩瀚难友同胞取样的人物,他们为保存、为免于饥寒而小奸小坏或掉入鲁莽窘境时,莱维始末一双鹰眼逼视之,缕述之,打桩般使之立体呈现,绝不扁平化,那些抽样就是一个种族的缩影,一如他的另一本书《元素周期表》遍写一个个家族亲人与友朋,在时代的血腥风暴里,他唯有沉着自持才更能将他们写活,不至于草芥般被吹刮而逝,归于虚空。
我们或会疑问,面临纳粹大搏斗与集中营如斯繁重的汗青,文学、小说有什么用?与时间、记忆赛跑的纪录犹恐不及或渎职,还有闲情舞文弄墨、编造故事?
血债血还,我们不也沦为一样的禽兽?
但《若非此时,何时?》与《再度醒觉》的并陈(或者我们更应该要求本身,遍读莱维所有的书,以期成立纳粹集中营完好的认知),证明了幸亏有小说虚构助益了莱维。两书类似的题材,做为一秀异的书写者,莱维得到的不但是东欧犹太人武工队的故事质料,更深层的意义是书写的启迪与自在。莱维不克不及始末只是做约伯记那一个唯我逃脱来报信之人,照实隆重论述,不申冤,不控诉,不怨怒,不反省,不徘徊。纳粹系统化的灭种搏斗,怎会不是令人切齿的血海深仇?宽恕与复仇,血性与兽性,又岂能一刀划分为圣与俗?小说中,当战争才完毕,那一小群犹太人进入德国一个小村,两边即起抵触,队上一二十岁少女遭冷枪毙命,全队稍后武拆起来,返回杀死十个德国村人。从头上路时,他们为随便地仇杀而懊悔,反驳起来,血债血还,我们不也沦为一样的禽兽?小队领袖固然认可,“可我如今觉得好多了。你怎么解释那个事实?”
《若非此时,何时?》
做者: [意] 普里莫·莱维 译者: 翁海贞
出书:三辉图书| 中信出书社
是的,莱维怎么解释他身在浩劫现场的一切?解释可有规律与限造?又怎么衍义幸存者被功恶与羞耻纠缠的余生?借由小说体,他得以畅所欲言,不再是《再度醒觉》纪实散文被理性约束的“见证者那沉着和清醒的语言”,脱节囿于报信的标准,穿越现实的界域,为所有被杀戮被侮辱被非人化的族人、或说是同胞手足,争回属于人的威严与自在,博得一份诗学正义,以至觅得一块梦土,送他们前去。那也是《若非此时,何时?》读来更有温度、更旷达、更“都雅”的原因吧。如许的小说不是虚构的故事,而是提出另一种图像,另一种复杂,放宽眼界,供我们读看、思虑并理解。
小说以女队员产下一男婴末结,那当然是象征重生与救赎的光亮结尾,对照《再度醒觉》起头两章那些死于集中营的小孩与妇女,死前的癫狂与谵妄言行,我们才知,虚构更映照了实在之沉痛,正如星光提醒我们暗中之深广,关键在于莱维不再甘于只是那一个逃脱的报信人,他给我们读者法官的不但是一张据实以告的状子。
普里莫·莱维全集
编纂|艾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