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荣枯事难期,三阁空馀绿草基。
狎客沦亡丽华死,他年江令独来时。
——王涣《难过诗十二首》其九
南宋 佚名 春宴图部分
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
许多年以后,面临本身毁于战火的故居,江总必然会想起他陪陈叔宝一路饮酒看花的那些日子。
那是他一生中最荒唐的日子。
他固然身世名门,家族在南朝世代贵要,但不幸生在南北朝如许的乱世,自幼便见多了离乱和杀戮。从侯景之乱到陈朝代梁,他的青少年期间是在一场又一场战乱中渡过的,那大要就是他容易沉浸享乐的原因。别人生中的承平岁月其实是太少了,任何能让他得到一点安慰的工具,他都迫不及待地抓住。
他十八岁即解褐,历仕梁、陈两朝,政坛不见有何建树,却是继承了魏晋以来士族高官们不问世事、耽于诗酒的传统。若是赶上盛世明主,大要会给他一个文学随从一类的闲职,让他去吟风赏月,做一个装点承平的专职文人。他必定不会去为了权位去勾心斗角,多半能够平顺地渡过一生,最末在史乘的“文苑”类或“儒林”类里,留下几行短短的列传。
然而不幸,他碰见的是陈叔宝。
陈叔宝被立为太子后,江总掌东宫管记,累迁太子中庶子、太子詹事。陈叔宝在文学和音乐上都有浓重的兴趣和可不雅的造诣,在东宫时常举办文学宴会,江总即是宴席上的佼佼者。
蜘蛛做丝满帐中,芳草结叶当行路。
红脸脉脉一生啼,黄鸟飞飞有时度。
故人虽故昔经新,新人虽新复应故。
——江总《闺怨篇》
齐梁文学已然伤于浮艳,到了本就耽于声色的陈叔宝,越发把辞藻与声律之美阐扬到极致。美女成了东宫文学集团笔下最常见的题材,那些皇族与高官诲人不倦地描述她们的歌声与舞态,姿容与打扮服装,似乎除了女性之美以外,那世间再也没有值得歌咏的工具。
陈叔宝显然十分喜好江总的陪同,以致于曾和他“为长夜之饮”,“微行总舍”,还因而惹怒了父亲陈宣帝。他们名义上有君臣之分,却更像一对情投意合的良知。
陈叔宝做为皇帝,对山河和苍生都视若无物,对江总那个伴侣却很好,愿意给伴侣更高的职位与更好的待遇。
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那点招致了江总的悲剧。
太建十四年,陈叔宝即位,随即命江总为祠部尚书,又领左骁骑将军、参掌选事,又转任散骑常侍、吏部尚书,再调任尚书仆射。
几诗人一生都在为怀才不遇而叹伤,比拟之下江总何其幸运,碰到了赏识他才调的帝王。他已位极人臣,为了回报陈叔宝的知遇之恩,照理就该为陈朝的山河尽心竭力。
可惜,陈叔宝不是个在意山河的君主。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量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陈叔宝《玉树后庭花》
做为中国古代史上出名的亡国之主,陈叔宝契合“昏君”那个词的一切定义。
他生活豪侈:
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阁高数丈,并数十间,其窗牖、壁带、悬楣、栏槛之类,并以沈檀香木为之,又饰以金玉,间以珠翠,外施珠廉,内有宝床、宝帐、其服玩之属,瑰奇珍丽,近古所未有。
他贪恋女色,溺爱贵妃张丽华:
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
他不睬朝政:
宾礼诸公,唯寄情于文酒,昵近群小,皆委之以衡轴。
摊上如许一个皇帝,即便再强大的国度也会衰败,何况在北边,新兴的隋朝已经虎视眈眈。
南宋 佚名 春宴图部分
图源:菊斋高清书画库
而江总做为宰相,“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后庭,共陈瑄、孔范、王瑳等十余人,其时谓之狎客”。
玄武湖中玉漏催,鸡鸣埭口绣襦回。
谁言琼树朝朝见,不及金莲步步来。
敌国军营漂木柹,前朝神庙锁烟煤。
满宫学士皆颜色,江令昔时只费才。
——李商隐《南朝》
很难说他有没有意识到国度面对的危机。
一切迹象都显示,他确实不是个合格的政治家,也许确实缺乏久远的战略目光,和陈叔宝一样认为长江通途能够庇护陈朝的疆土。也许他固然大白中原不会永久团结,但是怀着幸运心理认为立国未久的隋朝不会贸然倡议进攻。更大的可能是,他底子没想那么多——他的生活太圆满,一切突破那圆满的可能都被本能地排除在了他的思维之外。
在陈朝消亡前的六七年间,江总留下的除了一个“狎客”的名号,就是一首首轻靡华艳的宫体诗:
百花疑吐夜,四照似含春。
的的连星出,亭亭向月新。
采珠非合浦,赠佩异江滨。
若任扶桑路,堪言并日轮。
——江总《三善殿夜望山灯诗》
可怜峄阳木,雕为绿绮琴。
田文垂睫泪,卓女弄弦心。
戏鹤闻应舞,游鱼听不沉。
楚妃幸勿叹,此异丘中吟。
——江总《赋咏得琴诗》
弄玉秦家女,箫史仙处童。
来时兔月满,去后凤楼空。
密笑开还敛,浮声咽更通。
相期红粉色,飞向紫烟中。
——江总《箫史曲》
他的诗歌讲究声律,逃求辞藻,对后世律诗的构成产生了间接的影响。几年间的纵情声色,倒使他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不成忽略的一笔。可惜已经立志同一全国的隋文帝,其实不会因为几首好诗就减缓攻打陈朝的脚步。
南宋 佚名 春宴图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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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皇九年,隋兵大举渡江,毫无筹办的陈军一触即溃。陈叔宝在兵临城下时,带着张贵妃、孔贵嫔躲进一口枯井,可想而知那儿戏般的行为没能让他制止被俘的命运。陈朝消亡得非常简单痛快,那首出名的《玉树后庭花》,在后世成为了亡国之音的代名词。
江总在亡国时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史无明载。但在他后来的自叙中,能够约略瞥见他在天崩地裂翻天覆地、国破家亡时的深思:
才未半古,尸素若兹。晋太尉陆玩云“以我为三公,知全国无人矣”。轩冕傥来之一物,岂是预要乎?
他只是个诗人,不是政治家,从没想过去争夺权位。汗青鬼使神差地把他放在一个不合适他的位置上,赐与了他不该享受的权利和无法承担的义务。而他既无回绝的聪慧,也只好承受随之而来的骂名。
陈亡后,江总入隋,官任上开府,并被允许回到江南。他的生活仍然优裕,但做为亡国降臣,他已不再是阿谁在轻歌曼舞间驰骋翰墨的风流才子。他只想回到家里,在对陈朝的思念和歉疚中渡过余生,但连那个目的也无法到达——他的江南故居,已在战乱中被焚毁了。
红颜辞巩洛,白首入轘辕。
乘春行故乡,徐步采芳荪。
径毁悲求仲,林残忆巨源。
见桐犹识井,看柳尚知门。
花落空难遍,莺啼静易喧。
无人访语默,何处叙寒温。
百年独如斯,悲伤岂复论。
——江总《南还寻草市宅》
晚年他不再写那些绮靡的宫体诗,黍离之悲洋溢在他的翰墨里,冲散了早年轻艳的陈迹。然而太晚了,他在后世将永久被打上宫体诗人的烙印,就像《春江花月夜》永久让人联想起一个朝代的消亡。
开皇十四年,江总卒于江都,年七十六。
不知在临末前,他还会不会想起他陪陈叔宝一路饮酒看花的那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