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老年间，好男不妥兵，好铁不打钉，好孩子不舍庙里，豪杰子也不改名改姓倒插门。蒲团大娘急于求成，捡到筐里就是菜，她相中的那个女婿名叫侯耍儿。黄马褂儿在镇上有个骡马市，侯耍儿在那个骡马市受骗牙行，嘴尖舌巧，油头滑脑。一桩买卖吃两端回扣，挣几钱都全数送到宝局子。腰里一文不名，借钱四处碰鼻，便兔子也吃窝边草，到亲朋熟人那里欺骗。
洞房之夜，他一见钱袋早已破了身，转弯抹角掏钱袋的嘴，钱袋只得透露实情。侯耍儿却其实不气恼，嬉笑道：“你不清白，我也不清洁；牲口市的牙行，谁没玩过几头草驴骒马？”钱袋气得抓起炕上的剪子，侯耍儿慌忙抱着脑瓜子滚下了炕，一头栽到炕沿下的地盆子上。地盆子碎成几瓣，瓦碴扎烂脑壳像个地蛆咬过的癞瓜。
他逃出了洞房，天一亮就找到金榜算账，说：“我的娇妻你尝鲜，瓜田你开了园，原封酒你喝头一口，花骨朵儿你掐了尖。我到官府告你奸骗罗敷有夫，不把你千刀万剐，也得叫你游街站笼，把那惹祸的根苗割一茬韭菜。”金榜心虚害怕，仓猝告饶，破财消灾。以后，每逢赌场失利，他都掏金榜的腰包。几年间，他就像叮在金榜皮肉上的虱子。
有一回他赌红了眼，背注一掷竟把钱袋当筹码。翻牌亮宝盒，押的又是黑点，赢家限他三日之内交出钱袋。侯耍儿回家若无其事，哄骗钱袋跟他到镇上住几天，看几出江湖班的连台本戏。
钱袋是个心野的女人，从小就喜好赶集逛庙，倚门靠壁跟过往行人说笑。她跟着侯耍儿到镇上，住在一家鸡毛小店里，接连三晚就看了野台子梨园的三出粉戏。饰演偷香窃玉角色的小生，恰是阿谁赢家。第四天晚上，小生讨账来了，侯耍儿才声泪俱下，从实招供。钱袋又羞又恼，羞恼交加便成了恨。她恨侯耍儿是个无耻小人，也喜欢阿谁小生唇红齿白粉脸儿，戏唱得令人动心，便含泪容许下来。
野台子梨园在镇上唱了半个月，钱袋跟阿谁小生住了十二天。梨园子转场换船埠，钱袋很想跟阿谁小生一路走，阿谁小生却不是多情种子，不辞而别溜之乎也。钱袋在那十二天里有了身孕。十个月后生下一个粉团似的小丫头。小丫头一出娘胎哭得像唱娃娃腔，姥姥蒲团大娘给起名叫啭儿。
有了闺女盼儿子，钱袋不准侯耍儿沾身，只得招野汉子。不外，阿谁小生叫她吃了亏，也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思前想后，挑来选去，仍是金榜知人知面又贴心。能跟金榜破镜重圆，生个儿子，刘、常两姓都后继有人。旧情复发，迫不及待，她全日如坐针毡，一时半刻也不克不及呆在家里。不是挎着柳篮到堤旁剜野菜，就是拿着一条麻绳一把镰刀到河边割草打青柴，为的是半路等待金榜从曹家大院回来，桑间陌上野合。
钱袋守株待兔，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那一天薄暮，她在柳棵子地砍了几捆柳便条，不背回家，便在路边编筐。暮色苍莽中，满脸哭相的金榜，身背行李像扛枷，走一步叹口气，像一头被押送汤锅的懒驴。
教书并非铁杆庄稼，旱涝保收，金榜那一年就失了业，他的束脩早就酿成了侯耍儿的赌资，只无暇手而回。他已二十挂零儿，自幼四体不勤，回家撸锄杆子于心不甘，也力难胜任，每天只要看老爹的神色，挨老爹的怒骂。心里犯憷，也就一步迈不出三寸。
钱袋见他那副魂不守舍的容貌儿，捂着嘴儿窃笑，暗暗闪进野蒿丛中。等金榜走过去，她突然蹿跳而出，像黄鼠狼抓鸡，扑到金榜背上，两手搂住金榜的脖子。金榜不胜重负，跌倒在地，四脚朝天，扔了行李。钱袋岔开双腿骑在他的肚子上。
“你……你……”金榜又惊又怕。
“我不吃了你！”钱袋在金榜的肚皮上颠着屁股，“冤家，我眼巴巴等你几天了。”
金榜神不守舍地问道：“你等我……有何贵干？”
“找你给我烧窑。”钱袋爬下身子，啃金榜的脸。
“你是罗敷有夫呀！”
“我就没许他上过身。”
“女儿从何而来？”
“我梦里吃了大河上的天鹅蛋，醒来肚子一天比一天鼓。”钱袋睁眼说瞎话，脸稳定色心不跳。
“那你就多梦几回飞禽走兽，不就又有儿子了吗？”金榜紧盯着她的眼睛。
她眨了眨眼毛，咬着舌尖儿，摇头晃脑答道：“我梦见的飞禽走兽就是你。”
“我不敢……不敢……”
“想吃怕烫嘴？”
“怕你那汉子敲我的竹杠，我替他还了几年赌债。”
“我把身子给你在先，他倒插门在后，你不亏他的理，该把他欺骗的财帛一分很多要回来。”
“荞麦皮榨不出油水。”
“他敲过你几竹杠？”
“少说也有二三十笔。”
“那就连本带利，睡他的娘儿们三四十回。”
金榜觉得有理，两人便手牵动手，走进青纱帐的地垅深处。金榜回到家，老爹正眼也不看他，头遍鸡叫就把他喊醒，空着肚子扛锄出门，蹚着露珠耪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爷儿俩又饿着肚皮收工，他腰酸腿疼像被厨子剔了骨，老爹却又像奴才呼奴唤婢，高声吆喝他到灶上做早饭。一个教书先生，斯文扫地了。
未完待续……
本小说写匈奴后嗣刘氏四代的生活沧桑，做者刘绍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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