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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 花
文/李海燕
爹说走的时候,显得有些恋恋不舍,目光在娘的脸上溜来溜去,然后伸手过来,捏了下娘的脸蛋。娘也有些不舍了,说,要不就别去了。
我去一个月就回,爹说,一个月很快的。说完出了门。
爹推着一架手推车,顺着那条车轱辘路向东走去。手推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惹起一阵狗吠。
爹要走一百三十多里的旱路,去他表叔家。
爹走的一个月里,娘每天去一趟一墙之隔的二娘家,逗二娘的孩子玩,帮二娘干活。其实,娘是去看二娘的那对木箱子。箱子上了漆,油光锃亮,纹路像河流里的波纹和涟漪。箱座门是玻璃的,上面有对称的画,彩色的,荷叶田田之上顶着两朵粉色的荷花。娘回到家里,那幅画仿佛长在眼里,生了根,发了芽,继而蓬兴旺勃。娘就望着东边那条车轱辘路,盼爹早日回来。
木箱子是二娘的陪嫁。那年月,有一对箱子做陪嫁的,大娘说,全农村只要二娘一小我。
因为那陪嫁,妯娌三人中,二娘有优胜感。在爷爷奶奶及一各人子人跟前比大娘有面儿,当然也比娘有面儿。娘嫁过来后的第二天,大娘就上门跟娘搞联盟。大娘的嘴撇着,你二嫂美着呢,继而拉住娘的手,咱姐俩得一心。娘笑了笑,二嫂的箱子确实都雅呢。
十八岁的娘也想拥有和二娘一样的木箱子。但娘晓得,那只是一个梦想。娘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牵着哥的衣襟长大。后来哥勉强娶了媳妇,生活很拮据。娘嫁过来的时候只腋下夹着一个小包裹,里面包着几件换洗的衣裳。爹的家境也欠好,兄弟六个,还有三个等着娶媳妇。
有一天,娘跟爹说,二嫂的箱子实都雅。爹说,你实的喜好?
娘看着爹,眼神里透着一种巴望,喃喃地说,哪个女人会不喜好呢。爹说,你喜好我给你做。娘一愣,你又不懂木工活,再说哪有木材?爹说,我跟表叔学过木工活,只是没学成。
一个月后,静暗暗的午夜,突然传来狗吠声,娘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户,娘听见了手推车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响声。娘晓得是爹回来了。
爹满头是汗,鞋子被秋露打得精湿,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爹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就把几件木工家什搬下来,露出几截圆木,对娘说,木头箱子的料,柳木的。
娘看着圆木,眼里流光,咋弄到的?爹说,我给表叔做了一个月的小工,表叔给的工钱。娘看着爹下巴上浓密的胡楂,眼睛湿了。
第二天爹去了二娘家,量了木箱子的尺寸,回来起头摆龙门阵。
第一个法式是把圆木用锯子锯成木板。
爹在那一头,娘在那一头,一把铁锯在中间。两张笑脸,两双流光的眼。爹前倾娘后仰,娘前倾爹后仰,铁锯发出嗤嗤的磨合声,细碎的木头沫子像雪粒一样,噗噗落下,风一吹,落在爹和娘乌黑的头发上。三天后,白花花的一摞木板码放在阳光下。
爹把一块木板放在一条长凳子上。爹手持一把刨子,前腿弓后腿蹬,一去一回,一片片薄如纸的木头爆花,从刨子里面钻出来,悠然地落在爹的脚边。
娘倚在门框上,看爹给木板刨光。那些白色的木片片,从爹的手下一片片刨下来,薄薄的,打着卷,带着亮光,风一吹,微微颤动,似微波荡漾。娘看得呆了。
一块块木板刨好了,爹起头凿卯榫。爹一手拿凿子,一手拿锤子,一板一眼,有凸有凹。第一只箱子对接成了。接下来给第二只凿卯榫,突然一锤子砸偏了,落在爹拿凿子的左手上,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锤子和凿子掉到地上。爹用右手攥住左手,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娘一转眼就冲到爹的身边,拉着爹就往屋子里走。娘翻开她的阿谁小包裹,找出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娘只游移了一下,就听见一声棉布的扯破声,一条布被娘撕了下来。娘一边给爹包扎伤口,一边问爹,疼吗?
爹说,不疼,过两天就好了。
两天后,爹左手大拇指的指甲脱落,一个月后,一个新的指甲露了出来,像一个小舌尖,软软的。爹又起头鼓捣木头箱子。娘说,等指甲长成了再做吧。爹说,不碍事的,过年之前,我得做出来。
过小年那天,爹末于把两只木头箱子做得了,固然看着没有二娘的箱子精巧,以至有些粗拙。那是爹给娘做的第一件家具,也是爹的木工童贞做。看着娘欢喜的样子,爹呵呵地骄傲地笑。
只是爹其实没法子,给娘做一对二娘那样的玻璃喷漆的箱座子门。爹在屋里转了几圈后,抱着几块木板,去了二娘家。爹坐在二娘家的屋地上,手里握着一根铅笔,一坐就是半天。爹把荷花荷叶画在了木 头上。爹回到家里,用香头烫着画下来的图案。到了腊月二十九,爹的脚下堆满了香头。爹用香烫出了荷花荷叶。爹左看右看,觉得素素的,没有二娘阿谁玻璃喷漆地看着喜庆。爹有些愧疚地跟娘说,等有钱了,再换成带彩儿的。娘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连连说比二嫂的都雅。
后来爹的木工手艺已远近闻名,爹给娘打了多样家具,立柜、碗橱、电视柜、茶几,款式追逐着潮水,把那对被娘摆在显要位置上的箱子,显得又陈旧又丑恶。爹说,把那对箱子裁减了吧。娘说她喜好。
爹说,要不换一对带彩儿的箱座子门。娘说,给我一对金的我都不换。
爹曲到七十三岁那年逝世,左手大拇指的指甲只长到多半截,就打住了,外表坑坑洼洼,丑恶无光。
娘时常抚摸着阿谁指甲,问爹疼不疼。爹说不疼。
(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22年第1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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