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徐
钱塘江边有一家茶书院,取名风入松茶书院。由此我才晓得,风入松本来是一个词牌名。不只是词牌名,它仍是古琴曲的名字,曲子出自嵇康之手。实假难辨的传言付与那三个字令人想象和推测的空间。
诗可读,词可论,词牌也能拿来品咂一番。因为每一个词牌名都含有一种意境。风入松、蝶恋花、渔家傲、采桑子、浣溪沙、雨霖铃、临江仙、比力喜好那些具有天然气息的词牌名,寥寥数字,默念于心,口齿亦生香,似乎含着一枚青橄榄。
风入松,茶入魂。风入松慢,芦花似雪。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方块字与生俱来的美感、意境和遐思源于文字般若。当我们神驰诗与远方时,实正神驰的,或许是安好致远的意境之美。一首诗、一阙词、一枝花、一片叶、一缕木樨香、一首撩动心弦的歌曲……意境如禅,禅如花香,四处弥满。灯下虫鸣,雨中松果,碗茗炉烟,更有一番令人思之不竭却又欲辨忘言的妙境。
约二三嘉友,围炉煮茶,煮的是闲闲絮语中一点安闲和意趣。一炉一火,一人独饮,饮的是穿越时空的神思神游。南宋罗大经的《茶瓶汤侯》中有段文字,既是煮茶听水的技巧,也是由一瓶茶水应运而生的意境:“水初沸时,如砌虫声卿卿万蝉鸣;忽有千车稛载而至,则是二沸;听得松风并涧水,即为三沸。”
苏东坡嗜茶,一生南来北往,不管流落至何处,都离不了一瓯茶。三十五岁那年,苏东坡第一次被调任杭州通判,在那片好山好水还有好多寺庙的江南富贵地,他找到了归宿感,渡过一段幸福光阴。山川,要游,僧侣,要访,美食琼浆,都要品味。各款茗茶,当然也得品呷。在那位脾气中人眼里,西湖如西施,佳茗似佳人,伴侣寄来的团茶,更似一位“洗遍香肌粉未匀”的美人。一小我的想象力有多丰硕,就多擅于从日常事物的细节中发现乐趣,就多擅于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停止审美的游戏。
在试院煎茶的时候,苏先生挺讲究,炉子固然是通俗的砖炉,水,得用新颖的山泉水;火,是不急不躁的文火。静候过程中,小小的茶壶里乾坤广阔,气象万千。此番气象落入诗人眼里,便成为可赏可听的袖珍型天然景致:“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做松风鸣。蒙茸出磨细珠落,眩转绕瓯飞雪轻。”他说,茶水欲沸未沸时,气泡就像一串螃蟹眼。斯须之间,水已沸腾,蟹眼酿成了鱼眼。沉寂无声的院子里,飕飕做响的水沸声像什么呢?他觉得,茶水沸腾声就像风吹松林,吹去旅人心头的尘。那番联想与赏玩,是整个品茶过程中别有意趣的前奏。
晚年,他谪居儋州,在那块要啥没啥的荒僻之地,仍然连结活水配活火的煎茶体例。他会趁着月色去江边舀取清水,趁便赏识一下月色。“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做泄时声。”茶汤煮开,乳花翻腾,松风狂做,是他从茶壶里看到的六合与山川。
可以以意趣之心面临蹭蹬之途的人,都能够算诗人。诗人吃茶品茗,饮的不单单是茶水,也是借由茶而生发的变革万千的意境。意境即心境,是一小我生活形态看不见的底色。
春天的时候买了一罐六安瓜片,倒一杯热水,投入一撮瓜片,且看茶叶在水中清醒,舒展,一片一片悄声沉落,像落花人独立的那朵落花。
杯里的茶叶沉沉浮浮,心头似乎也有些工具,像杯里的茶叶,浮动,扭转,渐渐沉淀下去。偶见茶梗,想起少小,打了耳洞,大人取出茶叶罐,捡出两截短茶梗,穿入耳洞,防梗塞,也防发炎。
张爱玲的小说里,有一对各自打着如意算盘的男女,请客,吃饭,品茗,虚情假意,却又巴望被懂被关爱。茶饮尽,茶底让讲究精神爱情的汉子想起马来西亚的丛林。他引导桌子对面的女人,与本身一路赏玩:“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和蓬。”他说,很想带穿旗袍的她去往那里。
读那段文字,想象张爱玲默坐常德公寓的书桌前,上海的云影天光,乱世里的尘凡风华,都从窗外滚滚流过。她怔怔对着一杯茶,神游远方的热带森林,也神游于一杯茶的微不雅世界。坐觉一念,千山万水。
光景,静静流淌于远方,也生长在灵敏之人的心底。那种意趣,来自茶,来自文字,来自境由心生的七巧小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