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
广东新会人。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仆人、饮冰子、哀时客、中国之新民、自在斋仆人。清光绪举人。青年期间和其师康有为一路,倡导变法维新,并称“康梁”,是戊戌变法(百日维新)领袖之一、中国近代维新派代表人物。辛亥革命之后,一度入袁世凯政府,担任司法总长,之后对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等严词报复,后参加段祺瑞政府。他倡导新文化运动,撑持五四运动。曾倡导体裁改进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梁启超于学术研究涉猎普遍,在哲学、文学、史学、经学、法学、伦理学、宗教学等范畴均有建树。其著做合编为《饮冰室合集》。工书法,擅楷书,早年研习欧阳询,后从学于康有为,宗汉魏六朝碑刻,独具面目。
少年中国说
日本人之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迈帝国,再则曰老迈帝国,是语也,盖袭译欧西人之言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迈矣乎?任公曰:恶,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
欲言国之老小,请先言人之老小。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未来。惟思既往也,故生迷恋心;惟思未来也,故生希望心。惟迷恋也,故守旧;惟希望也,故朝上进步。惟守旧也,故永旧;惟朝上进步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经者,故惟知按例;惟思未来也,事事皆其所未经者,故常敢破格。
老年人常多忧愁,少年人常好行乐。惟多忧也,故悲观;惟行乐也,故盛气。惟悲观也,故怯懦;惟盛气也,故豪壮。惟怯懦也,故苟且;惟豪壮也,故冒险。惟苟且也,故能灭世界;惟冒险也,故能造世界。
老年人常厌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厌事也,故常觉一切事无可为者;惟功德也,故常觉一切事无不成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向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泼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老年人如埃及戈壁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为泽,少年人如长江之初发源。此老年与少年性格差别之大概也。任公曰:人固有之,国亦宜然。
任公曰:伤哉,老迈也。浔阳江头琵琶妇,当明月绕船,枫叶瑟瑟,衾寒于铁,似梦非梦之时,逃想洛阳尘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宫南内,鹤发宫娥,一灯如穗,三五对坐,谈开元、天宝间遗事,谱霓裳羽衣曲。青门种瓜人,左对孺人,顾弄孺子,忆侯门似海珠履杂遝之盛事。拿破仑之流于厄蔑,阿剌飞之幽于锡兰,与三两监守吏,或过访之功德者,道昔时短刀匹马,驰骋中原,席卷欧洲,血战海楼,一声叱咤,万国震恐之丰功伟烈,初而拍案,继而抚髀,末而揽镜。呜呼,面皴齿尽,白头盈把,寂然老矣!
若是者,舍幽郁之外无心事,舍悲凉之外无六合,舍颓唐之外无日月,舍感喟之外无音声,舍待死之外无事业。美人俊杰且然,而况于寻常碌碌者耶!生平亲朋,皆在墟墓,起居饮食,待命于人,今日且过,遑知改日,本年且过,遑恤明年。普全国悲观短气之事,未有甚于老迈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拏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挟山超海之意气,能乎不克不及?呜呼!我中国其果老迈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畴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汉武,若何之雄杰;汉唐来之文学,若何之隆盛;康乾间之武功,若何之烜赫。
汗青家所铺叙,词章家所歌颂,何一非我国民少年时代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陈迹哉!而今寂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处处雀鼠尽,夜夜鸡犬惊。十八省之地盘财富,已为人怀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为人注籍之奴,岂所谓“老迈嫁做商人妇”者耶?呜呼!凭君莫话昔时事,枯槁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对,岌岌顾影,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国为待死之国,一国之民为待死之民。万事付之奈何,一切凭人做弄,亦何足怪!
任公曰:我中国其果老迈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问题也。如其老迈也,则是中国为过去之国,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国,而今渐澌灭,改日之命运殆将尽也。如其非老迈也,则是中国为将来之国,即地球上昔未现此国,而今渐兴旺,改日之出息且方长也。欲断今日之中国为老迈耶?为少年耶?则不成不先明“国”字之意义。
夫国也者,何物也?有地盘,有人民,以居于其地盘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地盘之事,便宜法令而自守之;有主权,有从命,人人皆主权者,人人皆从命者。夫如是,斯谓之完全成立之国。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国也,自百年以来也。完全成立者,丁壮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渐进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断之曰:欧洲列邦在今日为丁壮国,而我中国在今日为少年国。
夫古昔之中国者,虽有国之名,而未成国之形也。或为家族之国,或为酋长之国,或为诸侯封建之国,或为一王专造之国。虽品种纷歧,要之,其于国度之体量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婴儿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体之一二官收,先行长成,此外则全体虽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为胚胎时代,殷周之际为乳哺时代,由孔子而来至于今为孺子时代。逐步兴旺,而今乃始将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长成所以若是之迟者,则历代之国蠹有窒其活力者也。譬犹童年多病,转类老态,或且疑其死期之将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成未成立也。非过去之谓,而将来之谓也。
且我中国畴昔,岂尝有国度哉?不外有朝廷耳!我黄帝子孙,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数千年,而问其国之为何名,则无有也。夫所谓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者,则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产也。国也者,人民之公产也。朝有朝之老小,国有国之老小。朝与国既异物,则不克不及以朝之老小而指为国之老小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时代也。幽、厉、桓、赧,则其老年时代也。高、文、景、武,汉朝之少年时代也。元、平、桓、灵,则其老年时代也。自余历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谓为一朝廷之老也则可,谓为一国之老也则不成。一朝廷之老旦死,犹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谓中国者何与焉。然则,吾中国者,前此尚未呈现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尔。六合大矣,前途辽矣。美哉我少年中国乎!
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国是被功,逃窜异邦。乃创建一会,名曰“少年意大利”。举国志士,云涌雾集以应之。卒乃光复旧物,使意大利为欧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欧洲之第一老迈国也。自罗马亡后,地盘隶于教皇,政权归于奥国,殆所谓老而濒于死者矣。而得一玛志尼,且能举全国而少年之,况我中国之实为少年时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疆土,凛冽四百余兆之国民,岂遂无一玛志尼其人者!
龚自珍氏之集有诗一章,题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尝爱读之,而有味乎其意图之所存。我国民而自谓其国之老迈也,斯果老迈矣;我国民而自知其国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谚有之曰: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然则国之老小,又无定形,而实随国民之心力认为消长者也。吾见乎玛志尼之能令国少年也,吾又见乎我国之仕宦士民能令国老迈也,吾为此惧。
夫以如斯壮丽浓重、翩翩绝世之少年中国,而使欧西、日本人谓我为老迈者何也?则以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陈腔滥调,非写几十年白折,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抄本,非唱几十年诺,非磕几十岁首,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克不及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不然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克不及自了,须三四人在摆布扶之捉之,乃能过活,于此而乃欲责之以国是,是何异立无数木偶而使之治全国也。且彼辈者,自其少壮之时,既已不知亚细、欧罗为何处处所,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犹嫌其顽钝败北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人命危浅,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千万人命,一举而畀于其手。
呜呼!老迈帝国,诚哉其老迈也!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陈腔滥调、白折、当差、捱俸、抄本,唱诺、磕头、存候,含辛茹苦,千苦万辛,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部精神,竭其终生力量,以连结之。如彼乞儿,拾金一锭,虽轰雷盘旋其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钱袋,他事非所顾也,非所知也,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本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匪徒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则割三头两省之地盘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几百万之人民做仆为奴,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成?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宿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全国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墨颜白尽头。使走无常当医生,携催命符以祝寿。嗟乎痛哉!以此为国,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岁而殇也。
任公曰:形成今日之老迈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造出未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与此世界道别之日不远矣,而我少年乃新来而与世界为缘。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将迁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处,将迁居者,不敬服其窗栊,不洁治其庭庑,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出息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批示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人命危浅、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淡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淡然置之,不成言也。
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将来之国,其前进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迈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别人,而全在我少年。
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在则国自在,少年前进则国前进,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做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明天将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岁首,空悲切!”此岳武穆《满江红》文句也,做者自六岁时即口受记忆,至今喜诵之不衰。自今以往,弃“哀时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国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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