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九日的《自在谈》里 〔１〕，唐包 〔２〕先生曾经讲到浙东的堕民，而且据《堕民猥谈》 〔３〕之说，认为是宋将焦光瓒的部下，因为降金，为时人所不齿，至明太祖 〔４〕，乃榜其门曰“丐户”，尔后他们遂在悲苦和被人不放在眼里的情况下过着日子。
我生于绍兴，堕民是幼小时候所常见的人，也从长者的口头，听到过同样的他们所以成为堕民的缘起。但后来我思疑了。因为我想，明太祖关于元朝，尚且不愿放纵 〔５〕，他是决不会来管隔一朝代的降金的宋将的；况且看他们的职业，清楚还有“教坊”或“乐户” 〔６〕的余痕，所以他们的祖先，却是明初的对抗洪武和永乐皇帝的忠臣烈士 〔７〕也说不定。还有一层，是好人的子孙会食苦，卖国者的子孙却未必酿成堕民的，举出比来便的例子来，则岳飞 〔８〕的后嗣还在杭州把守岳王坟，可是过着很穷苦悲苦的生活，然而秦桧，严嵩 〔９〕……的后人呢？……
不外我如今其实不想翻如许的陈年账。我只要说，在绍兴的堕民，是一种已经解放了的奴才，那解放就在雍正年间罢 〔１０〕，也说不定。所以他们是已经都有此外职业的了，天然是贱业。汉子们是收旧货，卖鸡毛，捉青蛙，做戏；女的则每逢过年过节，到她所认为仆人的家里往道喜，有庆吊工作就帮手，在那里还留着奴才的外相，但事毕便走，并且有颇多的犒赏，就可见是曾经解放过的了。
每一家堕民所走的仆人家是有必然的，不克不及随意走；婆婆死了，就使儿媳妇往，传给后代，恰如遗产的一般；必需十分穷困，将走动的权力卖给了他人，那才和旧仆人隔绝了关系。假使你无故喊她不要来了，那就是等于给与她严重的欺侮。我还记得民国革命之后，我的母亲曾对一个堕民的女人说，“以后我们都一样了，你们能够不要来了。”不意她却怫然作色，愤愤的答复道：“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是千年万代，要走下往的！”
就是为了一点点犒赏，不单安于做奴才，并且还要做更普遍的奴才，还得出钱往买做奴才的权力，那是堕民以外的自在人所万想不到的罢。
七月三日。
【正文】
〔１〕本篇最后颁发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申报·自在谈》。
〔２〕唐包浙江镇海人，做家。著有杂文集《推背集》、《短长书》等。他曾在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九日《申报·自在谈》颁发《堕民》一文，此中有“辱国者的子孙做堕民，卖国的汉奸假设有子孙的话，至少也将是一种堕民”的话。
〔３〕《堕民猥谈》应做《堕民猥编》，做者不详。清代钱大昕编辑的《鄞县志》中，曾引录该书关于堕民的记载：“堕民，谓之丐户，……相传为宋功俘之遗，故摈之。丐自言则云宋将焦光赞部落，以叛宋投金故被斥。……元人名为怯怜户，明太祖定户籍，扁其门曰丐。……须眉则捕蛙，卖饧……立冬打鬼，胡花帽鬼脸，钟鼓戏剧，种种沿门需索。其妇人则为人家拗发髻，剃妇面毛，习媒人，伴良家新娶妇，梳发为髟也。”（卷一《风俗》）
〔４〕明太祖即墨元璋（１３２８—１３９８），濠州钟离（今安徽凤阳）人，元末农人起义指导之一。一三六八年推翻元朝统治，成立明王朝，改元洪武，庙号太祖。
〔５〕明太祖关于元朝，尚且不愿放纵明初看待元代残存勤奋实行剿抚兼施政策，据《明史·太祖本纪》载：洪武三年（１３７０）蒲月，武将李文忠霸占应昌（今内蒙自治区克什克腾旗），生擒元帝之子买的里八剌。六月，买的里八剌至京师，群臣请“献俘”，明太祖不准，并封买的里八剌为崇礼侯。同时又因为李文忠的捷报过于夸耀，对宰相说：“元主中国百年，朕与卿等父母，皆赖其生养，奈何为此浮薄之言，亟改之。”洪武七年九月，又把买的里八剌放回；十一年四月，元主爱猷识理达腊死，明太祖于六月遣使致祭。鲁迅所阐明太祖对元朝“不愿放纵”，可能指的那类工作。
〔６〕“教坊”唐代起头设立的掌管锻练女乐的机构。“乐户”，封建时代功人妻女被编进乐籍者，其名称最早见于《魏书·刑罚志》。两者现实都是官妓，沿袭到清代雍正年间才废行。
〔７〕对抗永乐皇帝的忠臣烈士，有景清、铁弦、方孝孺等人。墨元璋身后，由皇太孙墨允吧继位，即建文帝；不久，他的叔父燕王墨棣起兵攫取帝位，即永乐帝。其时景清等人效忠建文对抗永乐，他们的老婆儿女及族人多同遭杀戮或被贬为奴（但未见到贬为堕民的明白记载）。对抗洪武（明太祖）的忠臣烈士，未知何指。
〔８〕岳飞（１１０３—１１４２）字鹏举，相州汤阴（今属河南）人，南宋名将。因对峙抗击金兵而被投降派宋高宗、秦桧杀戮。岳飞被害后，初被偷偷草葬于杭州钱塘门外荒关中，宋孝宗时改葬于杭州西湖西北岸。
〔９〕秦桧（１０９０—１１５５）字会之，江宁（今南京）人，宋高宗时曾任宰相，是主张降金的内奸，杀戮岳飞的胁从。严嵩（１４８０—１５６７），字惟中，江西分恼人。明世宗时官至太子太师，是病国殃民的权奸。
〔１０〕据清代蒋良骐《东华录》载：雍正元年（１７２３）九月“除浙江绍兴府堕民丐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