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百家讲坛》杂志专栏做家,专研红楼多年,目光独到且深入,文笔犀利不失柔婉,著有红学评论集《梦里不知身是客:百看红楼》,当当天猫有售。每周六,百合为各人解读红楼里的人与事。
一
《红楼梦》第二十三回写,贾政一抬眼,看到了面前站的宝玉,“神摘超脱,秀色夺人”,又看了看旁边站的贾环,“人物委琐,举行荒疏”。“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于是贾政就把常日厌恶宝玉的心绪减轻了八九分。
都是贾政亲生的儿子,一个是高富帅,一个是屌丝男,如斯大的差别,让人不由要量问一下造物主的存心—且慢,再看曹公分述两人的用词:“夺人”对“委琐”,“超脱”对“荒疏”,曹公所比的,其实不满是长相,他重点描述的,是气量—宝玉阳光自信,贾环自大拧巴。
边幅是生成的,而气量多半是后天情况浸润的成果。贾环的自大抽巴上不得台面,得回咎于他在荣国府逼仄反常的生长情况。
贾环是庶出的令郎,也是奴才,但是在荣国府他几乎找不到当奴才的觉得,反而处处低人一等,有时还不如失势的奴才。那都是拜他的亲人们所赐。
元春省亲时,对宝玉非分特别疼惜,抱着他不撒手,哭成了泪人。那能够理解,她与宝玉是一母同胞,宝玉小时候又是她带大的,她多疼他也是人情世故。但是,她后面的一些做法就让人觉得有些过火了,特殊是对贾环而言。
元春特殊擅长的,是用赐礼如许的政治手段来亮相,端午赐礼,她就是用多出两样工具来将宝钗与黛玉区分隔来。此次也是一样,她先是赐了宝玉和贾兰一些所谓的“琼酥金脍”,就是宫廷点心,但是没有赐给正卧病在床的贾环。
随后,她的赐物重量更是意味深长:女眷里,老太太最多,邢、王二夫人次之,寡姐妹再次一等,宝钗、黛玉虽是亲戚,但是却同迎、探、惜三春一视同仁。看来那是按辈份凹凸赐的,还好理解。元春对男丁的恩赐就让人搞不懂了:宝玉的和姐妹们的一样,侄子贾兰次一等,贾环的恩赐呢?竟在最末一等,和贾珍、贾琏、贾蓉他们一样。
那种厚薄界定太自相矛盾。从血缘上论,贾环是元春同父异母的弟弟,按父系社会的原则,兄弟姊妹假设是统一个父亲就算亲的,即便不克不及与宝玉相提并论,也不至于要与各色从兄弟、堂侄子们撮堆儿往。
假设说是按正庶划分,那探春也是庶出,她的礼品怎么却和宝玉是一个层次?元春连探春的生日都记得,生日头一天就派寺人送来礼品。那又该怎么阐明?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是元春小我的好恶,仍是明清期间特殊的端方礼制,都能够解读为贾环不被元春视为本身的亲兄弟。
只那一份具有象征意义的赐物,贾环就被笨重划在了手足同胞的圈外。
后来过元宵节,元春在宫里猜灯谜,贾环也写了一个递进往,写得确实是粗陋了些:“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爱在床上坐,二哥爱在屋上蹲。”元春的反响不像她日常平凡雍容大度的风气,她间接让寺人传话出来:“三爷说的那个欠亨,娘娘也没猜,喊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连猜都懒得猜就退回来了,传话中高耸有居高临下的嘲讽、冰凉的不耐烦。猜个灯谜、应景做个游戏罢了,她是有多看不上那个幼小的弟弟,非得变相地当寡侮辱他,让世人“大发一笑”?寺人还煞有介事地记下贾环的谜底带回往,原来就不安适的贾环,自尊心能不受创?他的羞愤之情,只要本身回往渐渐消化了。
元春又传旨出来,喊宝玉和寡姊妹进大看园往住,连最小的贾兰都随母亲住进了稻香村,单单把贾环挡在槛外,似乎是在提醒世人:贾环只是个等外的奴才。
二
要命的是,贾环本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只如果贾环出场,肯定没什么功德,他不是拿蜡油烫伤宝玉的脸,就是进诽语让贾政把宝玉打个半死,似乎他生成就是个坏坯子,该死他不招人待见。
贾宝玉手握话语权,他说贾环那么做满是因“恨”,准确点儿说是“嫉恨”。假设和宝玉站在一路,当然会生出读者式的势利,认为贾环可恶。可是,假设读者能设身处地站在贾环的角度,就会觉得既然都是政老爷的儿子,虽说正庶有别,但何至于待遇区别如斯之大,大得已超出了常人的胁制水平,不恨才怪。
老祖宗贾母不喜好贾环,历来都不拿眼皮子夹他一下,有好工具历来没赏过他,连往道看里打醮都不带他玩,独一重视他的一次,是说他的诗写得欠好。
宝玉母子与贾环母子有着天然的利益合作关系,王夫人厌死了贾环。在他烫伤了宝玉后,王夫人把赵姨娘喊来痛骂时,说贾环是“不晓得理、下贱黑心种子”,那句话杀伤力破表,不合错误事而对人,是对一个少年生命最彻底的否认。
王熙凤不跟着姑妈王夫人欺辱贾环母子就不错了,更何谈帮衬。贾环最怕的人就是王熙凤。连他的亲姐姐探春也不搭理他,人家只给宝玉做鞋。
园子里各类兄弟姊妹三五成群,今天做诗、明天玩耍,但是他们历来不带他。连丫头们都敢把玩簸弄他,拿茉莉粉打发他说是蔷薇硝。
在那个世界里,父亲贾政应该是他依靠的大树吧?有一次,贾政曾跟赵姨娘谈起,本身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可见他在心中对两个儿子大致是一视同仁的。然而,贾政在家里却老是缺席的。
那些不喜好贾环的人们,全都寡星捧月地围着宝玉转,没人拿正眼瞧贾环。贾环想要引起人们重视,却往往自取其辱,像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凤姐语),在人群里钻进钻出只是让人徒生腻烦罢了。赵姨娘曾经恨其不争地啐他:“谁喊你上高台盘往了?”
不时遭到不公允的看待,处处碰鼻,无人采用,他的心怎会不磕碰得伤痕累累?
有一天,突然太阳从西边出来,嫡母王夫人让他帮手抄经。他坐在那儿,一会儿要东,一会儿要西,有意拿腔拿调地使唤丫鬟们—烦人中透着风趣和心酸,是好不随便有时机嘚瑟一次、乘隙体验一下做头等奴才觉得的孩童心性。
他独一的小伙伴是侄子贾兰,两人年龄相往不远,都不得宠,在那个家里是相互独一的伴侣。贾兰家教甚好,也从不嫌弃他,叔侄俩经常同出同进,便有一种同病相怜的亲厚。有一次,两人往探看邢夫人,宝玉也在,邢夫人拉着宝玉不让走,却对他俩下了逐客令。邢夫人都做得如斯露骨,其别人的势利也可想而知。在如许的生长情况里,积少成多,人要不扭曲、稳定态,那才是奇观。
家人的冷漠与鄙视是恨的种子,一颗颗种进贾环心灵的土壤,再用时间做发酵的肥料,曲到那颗心灵全被恨与自大的杂草笼盖。持有如许一颗心灵的人,你喊他若何阳光闪烁地浅笑,若何用好心的目光端详人世,若何沉着自信空中对本身的人生?再加上他常识短浅的母亲赵姨娘也怀着一腔不服和愤激,很随便地就将他引向了狭隘的心路。贾政看他“人物委琐,举行荒疏”,其实是相由心生的成果。
三
比及成人以后,回忆起少年时的荣国府,宝玉和贾环的觉得肯定会有所差别:荣国府,于宝玉是爱与温热的港湾,于贾环是充满了不愉快回忆的地界。假设让贾环从头抉择本身的身世,说不定他宁可降生在关系简单的布衣苍生家中,敞亮地生长,也不愿栖身于侯门公府,做个三等公民—那种记忆太苦涩。
自古仕进的,官箴都讲究“民不平吾能而服吾公”,认为想要不变民气,公允公允才最重要。而荣国府的当权者兼晚辈们,却喜好以正庶及一己爱好来看待子嗣,从不掩饰本身的偏疼。一把手的行为,底下的人会情不自禁地效仿,也跟着拜高踩低,衍生出许多不服之事。贾赦在中秋节家宴上就讲了一个晚辈偏疼的故事来嘲笑贾母,表达本身受萧瑟的不满。
因了同是天边沉溺堕落人的同病相怜,贾赦公开力挺贾环,拍着贾环的头大加赞扬,说他的诗有侯门气焰:“未来那世袭的出息定跑不了你袭呢!”那个神人竟是全书中独一正面鼓舞过贾环的人。
假设那些逃捧宝玉的手,肯在指缝间漏下一点点光,给在角落里的贾环,必会照亮贾环心里的阴暗。可惜,没有人发觉,更无人自省,那些琐碎的、只可领悟不成言传的损害,成了一根又一根的稻草,将贾环对本身的认知渐渐压向尘埃。所以台湾文学家蒋勋在谈到贾环时说:“低微者没有被抚慰的心会酿成很强大的抨击……低微者的反扑,经常不计后果,具有很强的扑灭性。”
贾环要抨击,首当其冲即是宝玉。贾环认为本身今天所受的种种不公、排斥,都是因宝玉而起,是宝玉多食、多占了他该得的资本。他拿蜡油要往烫瞎宝玉眼睛,可不就是因宝玉骚扰纠缠和他要好的丫鬟彩霞?妒恨使他心理扭曲,覆灭了手足之情,一次次想要置宝玉于死地。
在之后看不到的四十回,在激变的人生境遇里,贾环和宝玉那对兄弟之间的感情会走向何方,贾环对宝玉又会做出多么行为,让人都不敢多想。每个孩子降生之时本都是纯真的天使,却因为生长情况的畸形、他人对他的不善,激发出了他心里的丑恶,使他变异成了魔鬼。
回到第二十回,贾环和宝钗的丫头莺儿赌钱起了争论,宝钗饮行莺儿,莺儿不平,嘟囔着说宝玉可大方了,从不如许。听到拿本身和宝玉比,贾环说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辱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他便哭了。
也只要在“素习看他亦如宝玉”的宝钗面前,他才气放下逞凶的假装,哭出心中积压的委屈,那瘪嘴悲伤的脸色如在面前,眼泪一颗颗砸在读者的心上,让人心生不忍,禁不住想要上前拥抱那个孩子,并借由那个拥抱告诉他:你一样值得被人爱。
他身处的世界所亏欠他的,可不恰是如许一个温热的拥抱?
贾环不是书中配角,然而《红楼梦》就是如许一本良心书,它不会绕开失意者的无法、心酸,只喊卖配角们的风花雪月。它像一部纪录片,不配一句旁白,只负责将人情冷暖的底细一格一格地跟拍,留下影像,让后世读者开卷比照现实,掩卷抚躬自问:假设我赶上贾环,又假设,我正好不幸成为贾环,将心比心,我将会若何看待弱者?我又若何在弱势时保全威严,甚至卧薪尝胆?一部典范的卓著之处,就在于书中有关于人道的工具,永久都在,不会过时,等后来的有心者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