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故土记事③大湾（上）｜黎世泽专栏
我爷爷八九岁时，跟着曾祖父在掌柜家里当长工。掌柜姓张，是老寨子四周更大的田主。人们不喊他田主，都喊掌柜。我爷爷人小，不克不及犁牛打耙、担抬背驮，就给掌柜的牛割草，还给曾祖父和别的两个长工送饭。
那两个长工喊大发和大贵，他们和曾祖父一年四时都在大湾干活。大湾是掌柜的地，除了大湾，其他许多处所还有地。掌柜还有许多长工。曾祖父和大发、大贵就负责大湾的耕种。春天，薅麦子草，淋麦子粪，栽南瓜，点丝瓜，种冬瓜。炎天，割麦子，扯油菜，栽红苕，收玉米。秋天，挖红苕，点麦子，栽油菜。冬天农闲，但大湾仍有许多活，掏沙凼，积粪肥，砍柴禾……长工从早到晚都在大湾爬上趴下，中午不克不及回往，食的由爷爷给他们送往。
饭凡是是由几粒米熬成的稀饭，或由几片菜叶烧成的菜汤。长工端着稀饭或菜汤，蹲在岩脚或土旁，蜷缩成一堆，像瘦得皮包骨的狗。他们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抹抹嘴巴，大骂着掌柜。大骂事后，仍不断地干活，因为有一双双眼睛盯着他们——掌柜及掌柜的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们。假设那些眼睛发现他们磨洋工，他们的稀饭和菜汤就要被打折扣了。
爷爷也食如许的稀饭和菜汤。他一口气饮完，肚皮鼓鼓的，走起路来，肚里一浪一浪地碰动，似乎战鼓擂响。他恐惧肚皮被碰破，但又不敢慢下脚步，他也恐惧那一双双眼睛。
爷爷在大湾割草，有时在坡脚，有时在坡腰，有时在坡脊。坡脊是一条弯弯的长长的弧线，坡腰是一层层肥饶的地盘，坡下是宽阔平整的田地。太阳在大湾的后背升起，从大湾对面的山坡落下。一天，曾祖父带着爷爷收工回往，他们站在坡脊中间的更高山坡，看着落日下静静的大湾，曾祖父对爷爷说：“儿子，看哇，大湾似乎一把太师椅。”爷爷在掌柜家里见过太师椅，大湾实的就像太师椅。盘曲起伏的坡脊就是太师椅的扶手，层层叠叠的地盘就是太师椅的靠背。掌柜就坐在太师椅里，指使长工干活，指使爷爷割草。
爷爷一天要割几背篼草，经常割得腰酸背痛。但他情愿割草，情愿把割的草倒给牛食。牛固然是掌柜的，但看着牛不断不歇地犁着一块块土，就对牛充满了钦佩和同情，它们也像掌柜的长工。爷爷割满了一背篼草，就倒给牛食。牛听着爷爷走来的脚步声，就竖起耳朵晃几晃。爷爷对着牛喊：“牛，牛。”牛转过甚，轻喊几声，眼里充满了温存。
爷爷能够静静地偷懒。他割累了，就躲在茂密的树阴里或茂盛的藤丛里，静静地小眯一会儿。别人小，掌柜的眼睛们看不到他。大湾里有良多树木和藤丛，柏树、苦楝树、青冈树，桃树、李树、杏树，黄荆丛、马桑丛、刺泡丛……他割累了，还能够偷摘桃子、李子、杏子食。但只能摘几个，不克不及摘多了，否则会被掌柜的眼睛们发现的。一旦发现了，他几天就得不到饭食。他割草无聊的时候，还能够捡地上的青冈籽玩。青冈籽圆圆的硬硬的，对穿一根细细的篾签，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捻，放在光滑的地上，能够飞快地扭转，像陀螺那样圆溜溜地转。
割草割累了的爷爷，盼看春节的到来。干活干累了的长工们，也盼看春节的到来。春节能够歇息三天，从初一到初三。那三天，长工在长工房里睡觉，抽叶子烟，说笑话。碰着唱戏，还能够往看唱戏。掌柜喜好看唱戏，就请梨园子来唱。戏台搭在掌柜的大院里。那时，刻薄的掌柜大开大门，不拒远近的公众，他是让大院热闹热闹，给宅院冲冲喜，意愿来年的顺达通泰。
通俗住在大院高墙旁长工房里的爷爷，很少走进大院，有戏唱时，能够随曾祖父和大发、大贵他们大模大样地跨进。爷爷走到大门前，仰头看看，见大门上方悬挂两个大字，爷爷不认得那两个字，曾祖父告诉他，那是“张宅”。大院实大呀，里面有几间房，爷爷数不完；里面地坝有多宽，爷爷测量不清。川流不息的人群纷繁涌进来，大院就像一张巨嘴，逐个吞食下往，不留半点渣渣。
“当丑当丑”“当丑乃丑”“猜乃乃乃”……戏台上敲打起来，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立马平静，皆尽立起脑袋，竖立耳朵，睁开眼睛，张大嘴巴。
敲打一声声一阵阵，厚厚重重、悄悄巧盈，激激越越、舒舒缓缓，清洪亮脆、高高朗朗，浑浑厚厚、凝凝重重，缠缠绵绵、婉委婉转……
曾祖父告诉爷爷：那是小鼓、堂鼓、大锣、大钹、小锣，构成“五方”在打，还有唢呐凑足“六方”在吹，戏就有好戏了。
唱戏了。一壮硕汉子身着青衣疾步快行，一妩媚女子身穿白衣婀娜安步。曾祖父冲动地告诉爷爷：唱的是《白蛇传》，都雅得很。
着青衣的是青蛇，穿白衣的是白蛇。白蛇眉眼细描摹，腮颊洇胭红，鬓边染严霜，满袖盈幽香，浓妆戴上，好戏收场。青蛇执拿船桨做船行。白蛇肩披雪白披风，头扎泡花绫子，手握柔嫩云帚，顺着船行，一路律动着变更着娇柔着，披风飘飘，云帚摇摇，绫子招招，腰如细柳扶风，翩若浮云霓裳，好一个仙气满满灵气盈盈的白娘子！
白蛇问：小青，进得寺来，为何不见你家姑爹？青蛇答：娘娘，你看。白蛇轻灵跃起，青蛇高高托举白蛇，白蛇如凌空飞燕，远看远方。白蛇自语：官人，哎呀，官人！白蛇唱：恩爱夫妻难撇掉，因而上驾船来到，历经了辛勤几，只恐他错听诽语刁，闪得奴一往情深成影泡……实逼真切，凄凄楚楚，哀哀怨怨。白蛇看着青蛇情深意长，泪滴洒洒落下……
台下戏场平静，个个看官凝重。台上佳人惊鸿，诉说悲欢衷肠……
戏唱了三天。三天后，戏台子拆除，唱戏的散往。独有一人留了下来，那就是白蛇。
白蛇没往金山寺，没往找许仙。白蛇成了掌柜的四姨太。
四姨太在春分时节来大湾了。她仍然穿戴雪白绸衣，仍然披着雪白披风，仍然像白蛇。长工们在麦地里除草，见她远远地走来，曾祖父静静地叹一声：可惜了白娘子！大发和大贵偷偷地呸一口，又呸一口。但他们不敢放慢手中的锄头，怕被她看见，怕遭到像掌柜和大太太、二姨太、三姨太一样的呵斥、辱骂，以至踢打。
爷爷也飞快地挥动镰刀，不让四姨太看见他在偷懒。不外，爷爷情愿为牛割草，不是把牛看成是掌柜的牛，而是当做掌柜的长工，当做像他像他的爸爸像大发大贵一样的长工，并且跟着一天天过往，越发把牛当做伴侣了。
爷爷挥动镰刀的手非常娴熟，割得很起劲，没穿衣服的身子，黑黑瘦瘦，汗迹斑斑，划痕累累。爷爷在一株盛开的桃树下割，不知什么时候四姨太走到了桃树下。四姨太和爷爷打招唤：“嘿，小孩。”爷爷看她一眼，挥动镰刀，没有出声。四姨太又说：“小孩，割草哪。”爷爷又看她一眼，挥动镰刀，仍没出声。
突然，四姨太夺过爷爷手中的镰刀。爷爷惊吓一跳，认为欲遭吵架，颤动站立，听候发落。却见四姨太俯下身，斜弯背，半蹲腿，挥刀割草，刷刷刷，动做溜圆娴熟，爷爷感应自愧不如。爷爷静静地站着，闻到了四姨太散发桃花香。那时节，马耳朵、铁马边等野草长得正旺，纷歧会儿，四姨太就割了一大片，就拆满一背篼。
四姨太丢下镰刀，愣站半晌，缓缓地走了。她的双手沾满土壤和草屑，她没有拍落。她一路留下淡淡的桃花香。她走在层层麦地的青绿之中，走在桃花李花的红白之中，走在柏树青冈的葱茏之中。她缓缓地走着，一身的雪白，在花花绿绿里非常明显。
日落西下。四姨太走在连绵起伏的坡脊，站在坡脊中间的更高山坡，定定的不动了。爷爷在那儿站过，他必定那时四姨太必然在看远方莽莽苍苍的群山，必然在看头顶辽阔久远的天空，必然在看太师椅一样的大湾，必然在看大湾层层叠叠的地盘和郁郁苍苍的草木和葱碧绿茏的庄稼。爷爷觉得，四姨太站在那里，就像坐在太师椅里，显得很平静，平静得就像一幅画。
而在以后无数个日落时分，爷爷看见四姨太老是站在那里，总像坐在太师椅里，老是平静得像一幅画。
四姨太面无脸色，冷若冰霜。爷爷闻声大发和大贵在骂：伶人无义！掌柜家里又多了圆洞洞的监视的眼睛！爷爷隐约觉得大发大贵骂得不合错误。爷爷闻声曾祖父又在嘀咕：可惜了白娘子！爷爷也想反对他的爸爸，觉得四姨太像白娘子哪。
大湾的麦子黄了，一层一层的金黄，就是掌柜一层一层的黄金。长工从早到晚都在地里收割，在炙热的太阳下，他们饥饿难耐，实快熬不住了。爷爷不想让他的爸爸和大发、大贵被累死饿死在麦地里。当鸡喊第三遍的时候，他偷偷地爬起来，静静地溜出长工房，静静地潜到大院侧旁，悄悄地推开大院侧旁的小门，悄悄地摸进往。在依稀的星光下，空阔的大院沉寂阴沉，流淌浓浓腐气，压迫层层暮气，就像一口幽邃的枯井。他站在院里一角，不由吸口凉气。踌躇半晌，仍是一点一点悄悄地推开了灶房的木门。
爷爷往衣兜里拆了几个大馒头、几片大肥肉，正欲退出，忽觉死后一凉，仓猝转身，四姨太就站在死后，仍是一身白衣，在朦胧中像西湖烟雨里的白蛇。不外，那时爷爷觉得不是碰着白蛇而是必然碰着毒蛇了。他满身战栗，馒头和肥肉散落在地，怔怔地看着四姨太，等待她的发落，是鞭打仍是拷问？爷爷晓得，大发曾到灶房偷食的，被大太太挠到了，就被绑缚起来，打了一顿，饿了几天，被饿晕好几次。爷爷悄悄喊苦：必定捆起来，遭打受饿哟！
不外，四姨太没有像大太太那样大吼，也没有绑缚爷爷，而是快快地蹲下往，捡起地上的馒头和肥肉，塞进爷爷的衣兜，还从锅里又拿起几个馒头塞进来，把爷爷的衣兜塞得鼓鼓的。爷爷赶忙退出灶房，四姨太扯扯爷爷的衣襟，向一旁努努嘴，示意爷爷从灶房的另一个门出往。爷爷从容不迫地刚跑出灶房，就闻声从灶房传来四姨太和另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爷爷听得出来，阿谁女人就是大太太。
大湾的麦子全数收割了，连同掌柜其他处所收割的麦子，拆满一个个箩篼、一面面斗腔、一条条口袋，密密麻麻地堆满了掌柜的大院，逐个进仓进库。长工们进进出出，担抬背驮。爷爷数了数，三个大仓，三个小仓，都拆得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