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中兴颂》的书法美学
与盛唐精神
■ 鄢福初
中国书协副主席
湖南省文联主席、湖南省书协主席
每次到岳麓书院,在讲堂南北两壁 “忠、孝、廉、节、整、齐、严、肃”八个近两米高的大字碑前踌躇,目光便会跟着那些膂力矫劲的笔划游走,有一股袭人的静气,让人缄默,让人静穆!
从那座书院大门走出往的墨客们,写字都惊人一致——正义凛然、大气澎湃!显然,在那座天井里,隐躲着湖湘书风精神更大的奥秘,或者说保有着我们湖湘书风最底子的精神基因。出版院的大门,逆湘江而上,过南岳衡山,曲抵永州,“湘江工具,中曲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 颜实卿生平独一巨幅摩崖《大唐中兴颂》屹立于浯溪石壁。浯溪略显孤单,然而,好像江潮日夜不断地拍击堤岸石壁,一种强烈的声音在我心底历来未曾消退,那里应该就是湖湘精神和湖湘书风更远的一个精神泉源!
《大唐中兴颂》所在地浯溪碑林外景
右侧亭内为《大唐中兴颂》
从天宝十四载(755年)起头,大唐王朝历经八年安史之乱,山河数度朝不保夕。当兵变末于被平定,满天的乌云散往,全国重回承平。为了纪念那一汗青事务,元结以满腔热情撰写了闻名的《大唐中兴颂》。大历六年四月至六月,元结又请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下丰功伟绩的颜实卿书写《大唐中兴颂》镌刻于浯溪之崖。元结是唐代文学改革运动即古文运动的急前锋,颜实卿是书法改革的首倡者,二人都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协做撰书此颂,无论从艺术仍是身份角度看,都是珠联璧合,此碑更能够说是二公齐心协力的结晶。后人以元文之奇为一绝,颜书之奇为一绝,宋代皇祐年间祁阳令齐术又以摩崖石奇为一绝,建“三绝堂”以护,自此号称“摩崖三绝”,确立了浯溪碑林在中国石刻碑林中的高尚地位。今天我们走进浯溪,就像走进一部唐代以后的文学和书法史,就像走进一个文化道场。历朝历代的文豪、书家们都曾相继朝浯溪集结,他们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越千山万水,以特殊的人文精神和奔涌的才思聚于浯溪,停止一次又一次超越光阴的对话和心灵的碰碰。
浯溪摩崖《大唐中兴颂》是颜实卿63岁时所书,此时颜实卿书法身手、风气已完全成熟,有元结雄文助其笔力,又与山水江水相映发,不愧为颜氏生平最自得的独一巨幅做品。清杨守敬《学书迩言》称:“《中兴颂》宏伟奇异,自足覆盖一代。”清杨宾《大瓢偶笔》称:“古劲深稳,颜平原第一法书也。”元代郝经说:“书至于颜鲁公,鲁公书至于《中兴颂》,故为书家端方准绳之大匠。” 如斯巨幅杰做,尽显鲁公襟怀之博大、身手之精湛、功力之特殊。
颜实卿事实是王羲之以后最伟大的书家,在他生活的盛唐时代,南北合成,中外贯穿,时代气象安康爽朗、博大恢弘,方严清癯的楷书已经变得苍白。 颜实卿以他的先天、胆魄、功力创出一种外拓的、朴厚宏伟的书体。《大唐中兴颂》肃静严厉浑穆,元气淋漓,于圆满中见筋骨,笔力雄健,力沉势足,大气澎湃,树立起了与阿谁时代精神相当的崭新书风。从那个意义上说, 《大唐中兴颂》已超越颜实卿小我书风的改变与成熟,代表的是盛唐时代文化艺术精神,是凝聚于浯溪石壁的盛唐之音!
苏东坡曾说“颜公变法出新意”,颜实卿书法的特殊意义在于他“一变古法”。
假设你不领会中国书法汗青长河的流变,不领会盛唐时代那种恢弘的精神与气焰,不领会颜实卿一生的立德、立言、犯罪三不朽,你也就永久无法领会或者永久想象不到颜实卿的伟大。我根据时间的先后挨次,将颜实卿所留下的各个期间风气各别的书法做品逐个摊开,置于案头,踌躇眷恋,饱看数日,闭目冥想,不克不及不由衷地、无言地、长久地喟叹, 在书法的新意方面,没有其他书家可比得上颜实卿,假设认真研究其生平与书法艺术过程,完全能够说颜实卿书法里包罗并解答着书法的所有问题。
起首, 在笔法上,颜实卿改动了初唐书家重视运指、风气轻盈秀丽、以瘦硬取胜的特色,而是加大了腕力的运用,力透纸背,力进崖石,创始出版法艺术史无前例的力量之美。在颜实卿一生浩瀚的书法做品中,摩崖《大唐中兴颂》恰是其笔法的一个严重转折。在此之前,从秀媚多姿的《多浮图碑》,到浑厚开张的《东方朔画赞》,再到雄秀独出的《麻姑仙坛记》,颜实卿也不断在变,改变也大,但似乎老是进修吸收前辈典范的多,似乎不断都在为某一个时刻做预备,以至欧阳询、虞世南等人的勤奋都可回结为那一种预备。颜实卿写完《麻姑仙坛记》两个月后,《大唐中兴颂》退场了,颜实卿的书写突然由切确走向随意、走向安适!自尔后,颜实卿的用笔只表现四个字——粗锋饱墨。那种元气淋漓的新笔法当然能够合成出其篆隶成分,却不如说是受盛唐时代气焰的裹挟而情不自禁地闪现。
其次, 在结体上,颜实卿改动了王派书家大多左紧右舒、左低右高、右肩稍耸、字形微侧之势及灵便潇洒之姿,而是吸收了篆、隶正面取势,浑圆持重的特色,笔划端平,摆布对称,字字都以正面形象示人,凸起了字体的方整、刚正。魏晋时代的字讲究风流潇洒,结体多呈放射状,所谓斜画紧结,王献之是代表人物,后世的柳公权、黄庭坚发扬光大。颜实卿的字如“国”字,先定四角,在朴直的框架内安放点画,内敛,所谓平画宽结,将方整、刚正、大气推向极致。《旧唐书·颜实卿传》云“清臣富于学,守其正,全其节,是文之杰也”,王世贞评《大唐中兴颂》说“颜实卿书,字画朴直平稳,不露筋骨,当是鲁公法书第一”,朴直和平稳连在一路利用十分天然,加之“不露筋骨”,他将此碑定为颜实卿“法书第一”。并且后人评书大都将结体的方整与颜实卿人品的规矩相合成。
在章法规划上,王派书法字小而行宽,具有宽舒静穆之感,好像一首情深意长的抒情小调; 颜体楷书却与此相反,大小参差,行距缩小,全篇规划具有充分茂盛之致,字里行间弥漫着充沛的气焰,天衣无缝,密不成拆,像一组雄壮高亢的交响曲。
《大唐中兴颂》全篇规划充分茂盛而又开阔雄壮,字里行间弥漫着长风忽起、巨浪翻腾的气焰。题目、序颂,分段提行,均精心设想,左右安妥。文中遇“天”“皇”字样,空格昂首以表敬意,更得到透气天然之妙趣,有增章法之完美。如斯巨幅杰做,标记着鲁公襟怀之博大,身手之精湛,功力之特殊。“字如其人”,颜实卿以忠义大节著于史册。颜书《大唐中兴颂》活动而又刚健的运笔,秀丽而又圆润的点画,落落大方而又平整坚实的构造,构成朴实雄强的气焰,好像一曲刚毅有力的正气之歌,展现出做者“立朝杂色,刚而有礼”的风度,实令人百看不厌,余味无限,慨叹万千。
书法和文学一样,是能够“化育全国”的“不朽盛事”。 实正的书法鉴赏应该是超功利的,“深识书者,唯看神摘,不见字形”, 颜实卿做为一个道德表率,其事迹家喻户晓,其书法做品几乎成为熟悉其形象的一个重要路子,可谓“见字如面”。“字”在此时成了符号,消融了翰墨的内涵,越过笔法、结体、章法,颜实卿书法尤以其凛然正气令人触目惊心。明代赵崡说颜书“千载而下,犹有生气”,竟能感触感染到“鬼神呵护有由来”,那种生气令“数百世而下读之”仍能传播。王世贞说“颜公刚毅义烈之气,其文不克不及发而发之于翰墨间”,“刚毅义烈”的气息无法完全通过语言表达,而翰墨却可以填补那一缺憾,王世贞间接在颜实卿碑刻的笔划间感触感染到“劲节曲气”,能够说颜实卿早已于书法艺术的翰墨间表达出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高远境域。
翁方纲说“书势自按时代”,书法艺术的开展趋向取决于时代和社会的开展。中国前人早已熟悉到艺文随时代而嬗变的特量,刘勰在理论上就曾总结“时运交移、量文代变”“歌谣文理,与世推移”,艺术的风气和汗青与时代精神密切相连。当一切详细的汗青历程成为布景,化为虚无,最初只沉淀、凝聚成一段书法线条等符号,而我们只从如许一段线条里竟然就能够往理解一段汗青风云、一种过往的时代精神,那又能够说是对“书势自按时代”的另一种阐明。
《大唐中兴颂》拓片(部分)
唐以前,王羲之在手艺上集时代之大成,创造了形式妍美、风气典雅的正书、行书和草书,开一代新风。但 王羲之对中国书法的意义绝非仅仅在创造一种新的汉字书写视觉款式,更重要的是在人格、价值看、行为操行上超越俗流,在艺术形式与文人精神操行之间,创造了一个超然独立的抱负人格,诠释了一种中国文人名流最憧憬的“率性自在”的精神。
唐代到玄宗时代,国力上升到高峰,人们激情四射、神摘飞扬,张怀瓘起头责备右军草书“有女郎才,无丈夫气,不敷贵”。唐初四家虞、欧、褚、薛大致不脱右军风貌,到了李邕,书虽出于右军,体势已显宽博与雄强。而到了中唐时,颜实卿等士医生积极进世的理性精神,完全取代晋人出生避世的率性精神,颜氏在楷书书风上完成了从斑斓到壮美的改变,把晋人浓缩于函牍简札之中虚实曼妙、潇洒通脱的风度转化为将开阔与豪放铭记于山崖或庙堂的丰碑巨造!中华文化的无上宝典《易经》早已言明:“易者,变也。” 天道有恒,天道无常,鲁公变法,绝不单单是一个纯手艺的问题,“法”的改动只是外表现象,骨子里却是时代风气、思惟看念的改变。
很难想象,在古代,在偏僻的湖湘南方,在浯溪江边,有一块大书法家颜实卿所书《大唐中兴颂》摩崖,远隔千山万水的人都要朝圣一般而来,湖湘有多么幸运!
湖南人喜好颜体,成就更大者首推清代何绍基。在所有学颜而又卓有成就的书家中,何绍基应该是最挺拔独行的一个,最有立异精神的一个。他的字在字形上颜的影子已不复见,最得颜的气焰与立异精神。他于颜的“横平竖曲”和“溯源篆分”那两点会心尤深,“横平竖曲”尽显平易、朴实、大气,不虚张声势,不故做高明。范仲淹更先看出“颜筋”,苏轼也在颜体丰腴厚重的面孔里看出了“细筋进骨如秋鹰”,何绍基读《大唐中兴颂》同样觉得“外看笔势虽壮阔,中有细筋坚若丝”。范仲淹、苏东坡、何绍基都如斯惊人一致的目光如电,恐是源于他们的生命气量都和颜实卿一样,与六合玄黄、宇宙洪荒中那浩然正气相通相往来,因为那根坚若丝的“细筋”,从书法身手看来自篆分,从文化、生命意义看恰是淋漓的元气,那是一小我活着甚至一个民族屹立万世的底子。我觉得,只要何绍基实正挠住了颜实卿书法两个最核心的美学内涵,并且何绍基是凭着深挚无比的儒学涵养、情怀、自信心以及湖南人固有的坚韧、固执、热情,才将颜实卿书法的那两个特征加以深化甚至推向极致的。
颜实卿完成了中国书法史上从斑斓到壮美的改变,颜体书法创造性地付与了中国书法史无前例的精神风貌,颜体书法的肃静严厉威重、高尚神圣令人不能不肃然起敬。一千多年来,我们学写颜字,也间接认同了颜体字传达的大气、宽阔、厚重与宽大,塑造出我们小我甚至民族整体的个性与精神。苏东坡曾说:“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颜实卿那温良谦和、磊落巍峨、刚正不阿、伤时感事的风采和人格,早已以书法艺术的形象外化为浩然的永久正气。颜实卿是中国书法史上独一能和大书家王羲之相抗衡、相辉映的书坛巨擘,颜实卿的字更有一种布衣化倾向,他不故弄玄虚,每一笔每一画都很纯朴地表达出充满真诚的感情。清代的包世臣说颜书“稳实而利民用”,千百年来不断为布衣苍生所喜闻乐见。从那一点说,他的影响力也许还要超越王羲之,他的书法构成浩荡的向心力,也早已沉淀、升华为我们民族灵魂、民族精神的一部门。
浙江绍兴兰亭因王羲之书《兰亭序》而闻名全国,至今每年夏历三月初三,不竭有文人骚人仿效前人曲水流觞的雅事。湖南祁阳浯溪,元结、颜实卿协做的《大唐中兴颂》虽然“石崖天齐”,却略显孤单,那或许是过分厚重,又或许是过分雄浑。兰亭雅集,曲水流觞,王羲之的风骨虽然早已在三月的酥风里日渐远往,喜好雅集的人们仍然能够拆得有模有样;唯有伫立在颜鲁公浩然而气塞六合的《大唐中兴颂》摩崖前,我们恐怕再也难以搔首弄姿。解缙说:“不如元结中兴颂,照见千秋事往来。”《大唐中兴颂》是一面镜子,照见千秋汗青云烟幻化,也照见我们的低微、柔弱、浅薄、荒谬……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在那个民族复兴山高日升的伟大时代,我老是觉得浯溪的《大唐中兴颂》其实是过分孤单,我们需要不竭地温故知新,我们需要勤奋地滋养一种精神,我们要何时才气在《大唐中兴颂》摩崖前找到一种适宜的致敬体例呢?
(以上内容来源于:书法报 做者:鄢福初)
监造:书墨林
编纂: 陈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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