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花
文丨贾平凹
我把那幅画挂在房子中心，我认为是上品妙物。那画儿描画的是一个冬夜。天上有一轮月亮，满满圆圆的，又在中天，可见是十五夜晚的子时。没有一点儿杂云，也没有一颗星星，占往了画面的二分之一的空间。月亮却是不亮，淡极，白极，不是小说里经常描写的是一个玉镜儿，或者是一个灯笼：妥妥切切的应该是一个气球，也不其实，或者只是虚幻着的一团白光吧。冬天的夜是童话的世界吗?整个画面的颜色是种昏黄。那二分之一的下面盈盈地是一棵老树，或是核桃树，或是七八十年植的苦楝，树冠呈着扇形，隆地而起的半圆。树枝一动不动，没有一片叶子，没有一个小花小果，连一只栖鸟儿也没有；枝条扑朔迷离，有点像中国农人画的“连理枝”。全树一色灰白，固然不是晶莹般的通明，但比夜色亮多了，不晓得是落了银粉，仍是挂了傲霜?
画面上再没有什么了，朦胧而又平静，虚空而又安然平静，我只能说出它的物理成分，却道不出它的情调：或许我领悟了，苦于用语言不克不及表达。恐怕最伟大的文学家也说不出来。可任何一个普通的人却能觉得出那是冬夜。
多么冷的一个夜晚呵，月亮欲明未明，世界在朦胧中虚往了，淡往了，只要树存在。我突然间觉得：那个处所，我是熟悉的，但是什么处所，什么时间，我却又不晓得。我已经发冷，瑟瑟地颤动起来，感应衣裳太薄弱了，似乎不克不及胁制了。
那是什么缘法啊，画儿，我一见到你，我就想哭呢。
那是几年前的一天，我正烦乱，心绪不收，到大街上往了。行人是渐渐的，他们像似都找到了快活：我站在热闹之中，却显得愈加孤单和孤单，就逃进那画册店往。那画是挂在墙上的，我一眼就看见了，停下脚步，痴痴呆呆，像在千里之外碰见了知音，像浪迹的灵魂突然觅到了回宿，一时气沉丹田，膝腿发软，双手松松地垂下来了……
那恰是我思我想的冬天!我实想就睡在那树下，像树枝儿一样生硬，让大地就在身下，让霜泛在身上，月光照着，一路蛰往，眠过那整整的一个冬天，曲到来春的“惊蛰”的那声响雷。
那幅画儿挂在我的房中，我把它像佛殿的菩萨一样供着，常常心乱如麻，就面画而坐，它似乎是平和平静我的神灵，我于是得到了安慰，得到领会脱；我觉得我是独一能理解它的了。有那么一回，我正看着，偶尔间在画的左角，发现了小小的两个字：冬花。那是画的题字，却竞使我大食一惊，并且从此陷于迷惘了。那题字笔划了了，并且我不断未能重视；它怎么是“冬花”呢?冬天是不成能有花的，画面上又没有画花，何以是花呢?
我是不晓得的了。我苦闷了三天，末于看出那树是长在河畔的，那么，那几步之外，该是有村有人的了。那得要往问那人了。
人呢?在那沉沉夜里，人恐怕掩了柴门，埋了炭火，已经睡了。昨日里刮了一天风，飘走了树上最初一片叶子，今夜里才冷得那么干，那般清；那人若何消得长夜，推开了那扇窗子，看着那树了。他是在想：今夜里有月亮了，那么的满圆；白日里发光的喊太阳，月亮是夜的太阳吧?夜原来是极黑的，夜的太阳出来了，黑里才有了白光。那树，是枯了吗?但今天的风里，它并没有掉下来，静静的在冬夜里，深思了，默想了，或许实正在做一个长长的梦，梦见春天的花，春天的叶，春天的果呢。
啊，冬天并非死寂的，冬天有花呢。那是那人看见的，也是他告诉我的。那个不出名儿的人，不见脸儿的人，揉着睡眼，打着欠伸，伸舒了身骨，怕要走下炕来，步出门往；而他末没有时间走进那画里来，又往忙他的事儿了；往补缀春耕的耕具，往精选春播的种子……
啊，我实想唤出阿谁人来了!尊崇的，你肯出来吗？带我一块渡过冬天，说给我些冬天的童话，教给我春耕的劳做，我必然要喊着你是教师，好吗?
贾平凹：伴侣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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