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曾经许愿,想读一部大闲书,看察清代二百多年间的家庭生活与关系,表扬一下罕见的正面典型。后来应付不了学业,只得诚恳缩回五指山下根究艺术问题。不外,读史料那种正经活儿,偶尔也有不测的收获,我在函牍里碰着了一位天津爹。
此册收躲于国度藏书楼,落款为《沈存圃书劄诗翰》。做者沈峻(1744—1818),字存圃。有诗集与自撰年谱,此时未见,但生平可能清晰:乾隆三十九年(1774)副贡,官广东吴川知县(1786),五年后(1791)因失察私盐案件而被发往乌鲁木齐效劳,至嘉庆二年(1797)释回,得以善末。
此册中收进很多家书和诗帖。从在知县任上,断断续续,写到发配之旅走完。其家眷先是随任在粤,栖身三年后返回天津。以信中内容看,小家里有一位老婆和三儿一女,似无妾侍,后来幼子殇亡。对着妻儿,他只用白话讲话。与妻之信,专门谈到名喊“二官”的孩子,说他未来必然成器,启齿便求:“看你看我分上,不要吵架他。养儿待老,我尚靠着他的。”几个孩子更小,最后只能写给老迈。下狱之前,做爹的会讲本年政绩若何,官场上有什么费事,寄回几钱,又吩咐哥哥好勤学习,不要欺辱小弟。此时的“读书”,还很轻快,只求孩子大白事理,不指看他套用几句“烂时文”往博取功名。下狱之后,情状陡然一变,连往新疆的路费都靠同僚捐助凑出。饶是如斯,爹还说:我没事儿!拘禁牢狱,虚度岁月,诚然可惜,可还要回家筹备你们的亲事,给你们做狗马呢!五十岁的身子,三年效劳,想必扛得住,迟早会在家乡碰头。并且堂堂须眉汉,回了天津,不外略住些时日。我要往云游谋食,绝不混食等死,在家做你们的负担。
对着老婆说,敬服孩子,莫要吵架,养儿是为了防老;对着孩子,却说:你们要守住那个家,我既做了爹,就不指看你们养,而会全力养好你们,尽到责任。我在那里有一丝冲动。
那位爹自处豁达,不怕风尘、冷苦和孤单,对孩子却处处费心。想起他们还不懂事,本身却要离家服功,实是百忧丛集,化为感喟:“我现在不克不及带银回家了,再不知筹画,不从长计算,不要懊悔,我也不克不及救了。”话虽如斯,岂有不救的事理?他起头大骂儿子兆溥不读书。那会儿,“读书”已经赤裸裸地和生计绑在了一路。一封信里,连着丢出好几个问句:“试问我已为罢职之官,汝尚欲做原任之令郎乎?抑做候选财主乎?不知汝不读书,另有何事,岂家事须汝料理乎?能看管赚钱乎?”另一封先阐明本身若何靠读书混出头来,得到官职,养起了家,即使此时滚往效劳,也还能靠文墨养活本身;锋芒一转,就骂:你们天天食的干饭,仍是我读书挣来的,必需学写陈腔滥调文!骂得重,教得却温存:“单看鼓儿词、小说,就错了……汝且不要畏难,一日认一字,一年后便认得三百六十字,十年便认得三千六百字矣。汝又不关键羞,今日不解可羞,明日解得,就不羞了。”
沈峻应该是个各人长,得赐顾帮衬一各人子人。他也重情重义,顾虑那一各人子,不时抱怨儿子写信太短,不愿多讲些琐碎闲话,让他无法揣想家中光景若何。兄弟逝往,他要管侄女出嫁、侄子读书。远隔千里,只能要求儿子好好照看,万勿优待了无父母的孤儿。即便本身已经摇摇欲坠,他也还须周济另一位高龄的兄长,老头子年轻时不知撙节,可如今衰朽穷苦,又让人心软。骂完儿子骂哥哥,一样是刀子嘴豆腐心。
日子过得飞快。兆溥文理欠亨似乎已成定局,痴长几岁,只要书法规矩了些儿。沈峻看出了他的天禀,再也不提陈腔滥调,改口嘱他早早定一门亲。念头一转,又把期看拜托在名喊兆淳的孩子身上:“天分颇好,尚肯读书,我甚欣喜!旅夜不眠,思及汝,顿为神爽”,他算了算本身回家的时候,还赶得上教那位少年读书,把他拱成个秀才。
读书似乎是东亚人的宿命。“大号废了改练小号”,并非二胎时代的新打趣,实其实在古已有之。沈峻必定算是一位好父亲,然而,东亚家长的爱要讲前提,那也实其实在是古来的传统。兆淳还小的时候,他对兆溥也讲过好话:“我平日更爱汝,不知汝尚记得否?我所谓爱者,看其人未来有前程,期看他做好人,虽吵架饥冷,仍是爱他。”假设毕竟没能“前程”,就不配被爱,不克不及义正词严、快快乐乐地做儿子了么?我在那里又有一丝喟叹。
颇疑溥儿、淳儿后来都改了名,喊做沈兆霑和沈兆澐。被老爹骂了几年的长子,确实没能获得功名,成了一朵游不到岸的浪花,沉没在汗青之海;昔时连信都看不懂的次子却被及时拱向前去,于嘉庆十五年(1810)乡试中举,二十二年(1817)成了进士。三十挂零的进士年轻又面子,从此他步步高升,福寿双全,为本身家刊了族谱,给老爹刻了诗集。最重要的是,白叟往世之前,他已经当上了翰林,那一场鲜花着锦,可谓及时。
科举时代,读书不是学问,而是身手,沈峻心里十分大白。昔时教老迈的时候,偶尔没绷住,也说过几个进士实能把书读熟的酸话。及至沈家老二实当了进士,又不知谁家的爸爸,会把那酸话接过往说。
做者:陆蓓容
编纂:安 迪、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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