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歌谣
曹中贵
空阔的荡泽河像一段风干了的萝卜干,皱巴巴的盘曲而下。落日扯了一缕浅红,在枯槁了的树叶、草叶上游弋。两个扎着长辫子的小姑娘挽着裤腿在河边玩耍,一个大男孩在水边捞出一枚扁扁的圆石块儿,斜着身子,弯阿下腰扎弓步,朝着河面把手里的石块儿“嗖”的一下扔出往,水面上便划出一溜儿清澈亮的水花。一群小鱼儿受了惊吓,在五颜六色的河光石上往返穿越,惹得孩子们不时发出一阵阵欣喜的喊声。远山似乎在云层里,村子里错落有致的房屋、虬枝盘旋的老树、谁家房顶的一缕炊烟,不吭声的涂抹着偏远的山村。系着各色领巾的女人吆饮着自家的孩子,在无边的田野里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谁家饮了喜酒而红了脸的汉子,使劲儿扯着嗓子,把画一样的旮旯山头尽情地推来搡往。沿河吹来一阵湿漉漉的风,氤氲了我无限遐思,母亲衰老的歌谣便在那升腾的水雾中充满开来。
老屋门前有一棵碗口大的柿子树。霜降事后,一树红叶随风起舞,院子里便展上一层红色的地毯,踩上往软绵绵的,很是温馨。穿开裆裤的我老是放纵的躺在上面滚来滚往。饥饿的时候,整个身子贴在像父亲的手一样粗拙厚实的树干上使劲儿晃动,仰起脸看着树顶上一个个诱人的红灯笼,张开嘴巴,似乎那甜甜软软的果实晃晃悠悠地正好落到我嘴里。在柿树上筑了巢的花喜鹊看见了,喳喳了一会儿,头一扭啄开一个柿子在枝头游玩逃逐,就是不给我分一口。娘辛辛辛勤喂养的两只小猪比我有劲儿,它们想食柿子的时候,就哼哼唧唧的用身子一下一下碰击树干,有那熟透了的果实便啪的一声脆响在地上开了花,半大的猪仔全然掉臂在一边眼巴巴看着的我,裂开嘴一会儿可吸食完了。
柿树的邻人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枣树,枝繁叶茂,覆盖了大半个院子。唐代杜甫在《百忧集》中说:“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能上树千回。”实的呢!小时候家里生齿多,爹娘天天早早地往消费队里干活,哥和姐白日在学校里读书或者劳动,下学后赶紧㧟个篮子给队里的牛割草挣一点工分,院子里经常只留下一个坐在椅轿里的我和一个盲眼的老奶奶。每当我哭喊时,在床上躺着的盲眼老奶奶,就一遍一各处哼唱着她自编的歌谣:“不喊你食那些杂骨叮当哎,米一口面一口长成牛犊子哎……”我听不懂,但仍是停行了哭闹,然后歪着头猎奇地看树叶在风中飘动,听小鸟叽叽喳喳的喊声。饥荒的年代,我固然没有像盲眼奶奶唱的一样长成牛犊子,却末于可以在院子里的台阶上跳来蹦往了。盲眼奶奶照旧不紧不慢地哼唱着她的歌谣,我呢,更大的乐趣,莫过于看枣树在不知不觉中变绿,然后在繁密的枝叶间悄无声息地挂上无数清澈亮的小铃铛。那棵在贫瘠的土壤里千头万绪、强硬向上的枣树啊,给不识愁滋味的孩童带来几欢乐!虽然秋娘娘是迈着颤巍巍的脚步走过来,仍然用她慈母般殷虹的血液浸润了满树青果,那密密麻麻小铃铛啊,先是涂了一层云朵白,再变身落日红,然后一夜之间红得灿烂耀眼,红得让人看一眼就再也不情愿挪动脚步分开。年龄比我大的孩子们成天就像山公一样在粗壮的大枣树上攀附,拣那红彤彤的枣子摘了食,然后倚着分了叉的树枝拆模做样地睡。有那拆着拆着实睡着了的,骨碌一下摔下来,疼得龇牙咧嘴,却惹得我们哈哈大笑。
欢乐的时刻老是一晃而过,曲到爹娘再三吆饮,张家的狗蛋儿、谭家的五妮儿,慌忙朝手掌心“呸呸”吐两口吐沫,往胳膊上被树枝划拉出来的血印上胡乱抹几下,才拽了一把大红枣塞到衣兜里,从树上趴下来依依不舍地走了。
全国没有不爱子女的爹娘,即使在食不充饥的日子,有爱的处所就有欢乐。父母在两棵树间架了一根巩固的横木做个秋千,哥姐几个下学回来都要坐上往荡荡秋。淘气的三哥老是端着饭碗也坐着不下往,恐惧他人争跑了。等他们都上学走了,秋千就成了我一小我的摇篮。我的手紧紧挠着粗大的麻绳,吱吱呀呀的秋千像小鸟一样悠来荡往,耳畔传来娘悄悄地哼唱:阿婆寨高呀荡泽河长,山沟沟住着爹和娘;春日播种呀秋天里忙,一袋袋粮食垛高墙;麦苗儿青呀油菜花黄,心窝窝感激共产党;小小娃呀你快快长,背上书包进私塾……
父亲从黑黝黝的粗布烟袋里捻出一小撮烟丝,放到黄铜造成的水烟袋锅里,摸出火柴悄悄划了一下,蓝里泛着红光的焰火像一个跳动的小精灵,一缕缕乳白色的烟雾荡漾成无数个圆圈,渐渐飘散。父亲咂吧着嘴给我说,他小的时候,消费队把三间漏顶的牛棚分给我爷爷,爷爷用茅草和黄泥搭起三件草棚子。风一吹,屋子里草屑乱飞;一下雨,四处是叮咚做响。晚上睡觉不敢张嘴,因为啃草根儿的老鼠会把屎粒粒准准的投到嘴里。早晨醒来,洗脸的时候,手一抹,呀,咯手,鼻眼窝躲满草叶和沙子。那时候父亲和他的弟弟老是互相取笑,说对方是花脸猫。但因为事实有了一个窝棚可居,谁也不觉得生活的苦楚。小小的我听了,总缠着要父亲给我逮个小老鼠看看,我很猎奇:它为什么要偷食爷爷的房子呢?有时候也会像大人一样深厚地看看天上的白云,我在想:叔叔呢?为什么我历来就没见过他呢?也许他早把父亲忘了吧?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地盘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造,村民对黑地盘的热情火一样的发作了,村子里看不到一块儿荒地,找不到一个闲人,哪怕是一个荆棘丛生的坡头,也被村民翻石运土夷为平地,栽上差别的农做物。印象最深的是玉米地里套种豆子。绿豆比玉米熟得早些,耽搁一晌就要炸口。庄稼人怎么忍心让籽粒充沛的豆豆落地呢?你想,太阳地里,那一粒粒绿油油的豆子,是一双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啊!那长满老茧拨拉着豆子的手,捻的是满心的期看啊!所以,人们老是一看到豆荚颜色泛黄,就猫着腰,钻到密不通风的庄稼地里,顾不上疯长的玉米叶子划拉了脸和手,睁大眼认真觅觅隐躲在茂密的豆叶间的豆荚。那豆子呀,通身固然貌似有一层细细的绒毛,可一不小心,它尖尖的角儿老是把手扎得血迹斑斑。从地那头摘到那头,脸、脖子、胳膊上被玉米叶子拉的一道道的,汗液再腌着,那滋味欠好受,可从没人喊苦。假设套种的是黄豆呢,更欠好受,砍玉米秆时必需不寒而栗地,不克不及捎带了正在成熟的黄豆。那豆秧子扯拉着,费时吃力。地盘,是农人的命啊!农人全日侍候着地盘,把地锄了一遍又一遍,放眼看往不见一根杂草,似乎小孩子刚刚洗过的脸。松懈的土壤,指头一捻,随风飞散。等开春麦苗齐刷刷地拱出空中,满眼翠绿,散发着淡淡的甜味儿,母亲说,那是人们给地盘搽的雪花膏,香着呢。
那年月,所有的劳动力都扑在地盘上,没命似的在田地里翻土刨食。也是应了俗话:人勤地不懒,各家各户交了公粮之后,还都能余留了一点粮食。庄稼活忙完了,日子却不敢有一天闲着。父亲是泥瓦匠,起头领着一帮门徒走村串户做短工。门徒都是乡里乡亲的,家穷,跟着父亲学手艺糊口。磨难的日子里,谁手边有闲钱给苦力呢?管顿饱饭就行了。靠动手艺和勤奋,家家户户就如许熬过来了。
市场上起头有人做小生意了。谁家食不完的青菜挑到大街上,换来一角、二角的纸币。到了必然时候,从亮晃晃的罐子里捏出来几张,买来菜子撒到地里,全家人的口粮、小孩子上学的膏火就有了指看。手巧的庄稼人把黄豆磨成白嫩嫩的豆腐,方朴直正地摆在一张小桌子上,引来路人羡慕的眼神,那些穿着鲜明的小媳妇末于不由得从口袋里摸出5角以至1元钱递给卖豆腐的老乡,再从他手里接过晃悠悠的豆腐块儿,扭着腰肢眉飞色舞地回家了。
货币在市场畅通以后,泥瓦匠的生活逐步有了好转。在哪家做活,除了食饱饭之外,还能得到一些工钱。父亲凭着长年累月的积累,又央人烧了两窑红砖,末于在八十年代中期,拆掉爷爷的草棚子,盖了三间出前檐的青砖大瓦房,砌了高高的台阶,院子的栅栏门也换做两扇厚厚的刷了红漆的木板门。那在其时可是一件称得上豪华的大事,过往的路人看到了,老是用舌尖在嘴里发出啧啧的赞扬。父亲呢,有时会坐在大门口,咧着嘴把锃亮的水烟袋抽的咕嘟咕嘟响,一脸笑意陪伴烟雾飞向天空。串门子的乡亲捏着一杆旱烟袋锅凑过来,和父亲一样吧咂吧咂吸了几口,也把白色的烟圈吐向天空,顺势说起想让孩子跟父亲学手艺的工作。父亲搓搓手说:“只要孩子不怕食苦,尽管来吧。”那人便乐得一颠一颠地跑着回往报喜了。
变革开放的春风彻底唤醒了沉睡的地盘,人们除了种植农做物,还四处开荒种植经济做物。满山果儿甜,杏林黄,石榴咧嘴笑,大红枣叮铛做响。我们小弟兄几个先后走出校门,卯足了劲,承包果园,搞绿色食物深加工,外销跑运输,各自忙得不亦乐乎。大哥从队伍上复员,他常识广,是我们的总批示。几年之后,曾经让父亲身豪的砖瓦房,被我们推翻重建,盖成了红砖到顶的小楼房,一各人人同院而居,彼此搀扶,小一辈一路玩耍,一路上学。那楼房,我们喊它“齐心居”——同气连枝胜过黄金。八十多岁的父亲喜好坐在大门口晒太阳。他的听力有问题,需高声说话才气闻声。小娃子们每次回来,老是有意扯着嗓子逗他:“爷爷,爷爷,住高楼美不美?”老父亲呢,咧着掉了牙齿的干瘦的嘴巴笑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用衣袖擦擦流着口水的嘴巴说:“美着哩。”孩子们拍着小手叽叽喳喳地说:“咱们把今天学的一首歌唱给爷爷听吧?”话没说完就奶声奶气地张口齐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三哥家的二娃子扭捏着着爷爷的手问:“爷爷,咱家住高楼,你感激谁?”老父亲举起手杖,伸出大拇指高声说:“食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你们呀,都记着!”也许他认为他人也听不见?孩子们于是一路围着爷爷笑得合不拢嘴。
一问一答,成了爷孙碰头时稳定的问候语。一年四时,只要看见爷爷在门口坐着,那问、那答、那笑声,成了一处特殊的光景。
光阴如雨一样无声飘洒,岁月像风一样了无陈迹。我伸出手,想捧一滴光阴之雨,雨却从指缝静静滑落;想挠一把岁月的风,风却没有给我一丝时机。今天呀,儿时的玩友再相见,都已霜染鹤发。但只要一聊起来,城市高兴地说:“那时候,可没少食你家的栆啊!”
几只花喜鹊喧闹着从河边的杨树林里飞过来,清脆的喊声把我从无边的遐思中唤醒。田野里看上往光溜溜的,但开春必然会柳绿花红;门前的阳光温热照旧,爹娘啊,却已成为封存在老酒瓶子里的故事。昔时父亲不幸患病,哥几个承受医生“年龄大不宜做手术”的定见摘取守旧治疗,末是没能留住父亲的命,那成了我永久的痛。我经常责问本身:为什么不对峙一下呢?后来,母亲成了我的独一,我带着母亲和妻儿移离了流过泪水和心酸的老院子,我们一路专心灵的汗水浇灌母亲那棵衰老的生命之树。十多年的执念却如弹指刹那,母亲的生命之河在陪同中最末走向干涸,只把无尽的思念留给了挚爱她的子女。
唉,蓬山已是万里远,此情更比蓬山远!
灰褐色的远山在天际画了一道斑斓的弧线。看尽天穹,娘的歌谣在月光升起的处所回荡:阿婆寨高呀荡泽河长,山沟沟住着爹和娘;春日播种呀秋天里忙,一袋袋粮食垛高墙;麦苗儿青呀油菜花黄,心窝窝感激共产党;小小娃呀你快快长,背上书包进私塾……
村子里零散的灯火,夜空里亮堂的星星,让那个世界充满期看!我加快了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