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者：黎荔
生于晚清、学成于北大国文系的20世纪30年代词人曾缄，一生耕作于川康二省教导界及官场，曾经搜集整理了大量康躲文献，包罗仓央嘉措诗歌。1920年代末，曾缄用七言绝句的形式从头对仓央嘉措诗歌施以汉译，颤动一时。我们今天耳熟能详的“曾虑多情损梵行，进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就是出自曾缄的译本。他还曾为仓央嘉措做了传，而且写了一首长诗《布达拉宫辞》讲述和感慨仓央嘉措的一生，此中有如许的句子：
“花开成果天然成，佛说无情种不生。只说落发堪悟道，谁知成佛更多情……尽回大地花万万，供养情天一喇嘛。”
《布达拉宫辞》共计86句，跌宕流丽，感均顽艳，亦多典故，仿的是梅村体，亦即写下《圆圆曲》的明末清初闻名诗人吴伟业极富个性的七言歌行体。我固然也很喜好那首诗的风流倜傥，但仍然觉得曾缄受梅村体影响太深，诗写得很顺滑，展排也很流丽，但其实背后的工作很复杂，个中的人道也很深邃，他对“多情”二字的理解有点太浮薄了，有时难免滞于俗见。
何谓多情，纷歧定是男欢女爱的风流缠绵，人世间的情意，也能够俯仰六合，眷恋山水，托之广阔，寄与无限。想起一则明朝的故事，蓬菖人王宾是吴郡人，即今天的苏州人，他奉母至孝，不愿仕进出仕，末生独居，也没有妻子孩子。幽怀萧散，放棹烟江，隐居在西山。太子少师姚广孝和王宾是昔日老友，到山里来找他。对他说：“寂寂空山，何堪久住？”王宾答：“多情花鸟，不愿放人。”王宾的答复，看似随意，却颇有雅趣。二人的对话，平仄合律，仿佛四言诗摘句，问答皆为奇语。境由心生，姚广孝心不在此地，所见天然只要一座空山；王宾志在青山，触目皆关情。他不说本身久隐不出，偏偏回咎“花鸟多情，不愿放人”，那是晋人清谈常用的“借物言情法”。奇语堪赏，非蓬菖人王宾，别人道它不出。而王宾的多情处，在空山无人，水流花开，鸟声嘤嘤，林中清幽。
“多情花鸟，不愿放人”的故事，还让人联想到李白的《敬亭山》：“寡鸟高飞尽，孤云独往闲。相看两不厌，只要敬亭山”。两不相厌，即我看不敷你，你似乎也看不敷我，某个时刻，你我的眼中就只要相互。孤傲的李白因为世上没人实正天文解本身，便与寂静的青山结成良知，相伴相依，相看相赏。与青山相看不厌，与“一松一竹”交伴侣，与“山鸟山花”称弟兄的，还有南宋词人辛弃疾：
“甚矣吾衰矣。怅生平、交游寥落，只今余几！鹤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世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类似。”（《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辛弃疾一生以恢复为志，以功业自许，却命运多舛、备受排斥、壮志难酬。那首词是辛弃疾落职闲居信州铅山（今属江西）时的做品，是为瓢泉新房的“停云堂”题写的，仿陶渊明《停云》“思亲朋”之意而做。当一日辛弃疾“独坐停云”，“水声山色，竞来相娱”，那是人与宇宙无限切近的时候，他触景生情，信手拈来，随成此篇。
诗中咏叹的是：我已经很衰朽了，生平曾经一同出游的伴侣寥落四方，现在还剩下几？实令人难过，那么多年只是白白老往罢了，功名未竟，对世间万事也渐渐恬澹了，还有什么能实正让我感应快乐？我看那青山潇洒多姿，想必青山看我也是一样，不管情怀仍是表面，都十分类似。“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两句，是全篇警策。辛弃疾因无物（实指无人）可喜，只好将密意倾泻于天然，人与青山互看互赏，互猜互解。于是，他不只觉得青山“妩媚”，并且觉得似乎青山也以本身为“妩媚”了。每次我读至此，难免感慨词人“也忒多情”。
伟大的诗人必需有将小我化为大我之精神，而自我扩展之路子或办法，我认为有二端：一则是对广阔的人世的关心，另一则是对大天然的融进。以杜甫的《春夜喜雨》为例，“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作”，我说，你别看诗句只要短短的五个字，但是我们细细往根究往揣摩，你就会发现里面躲着良多奥秘。就那一句，“好雨知时节”，其实就很美，很温热，为什么呢？因为就那个“知”字巧妙的运用。那不是常识的知，晓得的知，而是感知的知。就那个字让一场雨有了生命，有了感情，有了一种体谅万物的细腻感情。所以，杜甫才说它是一场“好雨”。
那个多情的“好”字，类似用法在杜甫诗中还有良多，好比杜甫有一首《甜林》，也写道“舍船越西冈，进林解我衣。青刍适马性，好鸟知人回”。“好鸟”，并不是实的是那只鸟有多么好，而是在诗人进林感念之时，林中刚好有一只鸟迎面飞来，恰似知音的相逢。何谓“好雨”、“好鸟”？都是与人相亲、与人相知的生命或非生命的存在。“好鸟枝头亦伴侣，落花水面皆文章”，人与天然，气息相通，唤吸领略之间，情意绵绵无尽。我小我理解，那才是仓央嘉措的六合有情、人世多情之处。
世人多有曲解的，不行仓央嘉措，好比王维传播很广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摘撷，此物最相思”。那并不是王维的佳做，有点文青小调调，像上口的时髦歌。起首那是借咏物而寄相思的诗，是眷怀友人之做，不是写给女子的。诗中第二句“春来发几枝”，也有版本里做“秋来发几枝”。春、秋且不管，王维写它时，早过了青春，而抵近人生的深秋了。他三十岁丧妻，尔后一生参禅学佛，不近女色，却借红豆歌吟了相思。相思则多情。而王维的红豆相思，也并不是儿女之情。
走进诗人词客、蓬菖人高僧的感情世界，似乎他们所见到的每一个事物，都是一扇通向天神的虚掩的门。万事万物的深处都有熊熊火光，也许能窥见那他人看不到的光恰是一件幸事。那些世间最为多情而善感的人，为本身所靠近的依稀火光、飘渺情思，感应温热且欣喜。
如何往描述那种多情？仍是仓央嘉措本身的诗写得好：“神树香柏枝头 / 年轻的杜鹃儿落下 / 没必要多讲什么 / 请说一句动听的话”。情意与禅意，两相迷离，如斯油腻，如斯深挚。那多情的正解，是对寡生万物的慈善之情、体谅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