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寺的樱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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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凉皮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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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声

夏目漱石有一首七绝:

龟龄寺中鬻饼家

当垆少女美如花

芳姿一段同情处

别后思君红泪加

龟龄寺在东京墨田区,原来喊常泉寺,据说江户幕府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放鹰打猎,途中肚子疼,僧人用庙里的井水给他服药,霍然而愈,将军一兴奋就定名井水为龟龄水,庙名也酿成龟龄寺。

到了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执政,1717年命人移植樱树,美化墨堤(隅田川堤),借赏花来不变人心,促进消费。后来又屡次植树,墨堤成为赏樱的胜地之一,以致于今。龟龄寺有个看门的,姓山本,扫除堤上落叶,突发奇想:盐渍樱叶做豆沙馅饼,岂不很应景。说干就干,摊白面为饼,裹上红豆馅,用铁板煎烤,再卷上两片樱叶,在龟龄寺门前喊卖。

樱叶盐渍发酵后有一股子香味,并且用它包裹也避免豆馅饼枯燥。那就是“龟龄寺樱饼”。饼,日语里原来指糯米食物,但樱饼是小麦粉做的。据1825年编纂的漫笔集《兔园小说》所记,1824年一年间山本屋利用盐渍樱叶七十七万五千枚,可见其人气。有人连叶子一路食,以示老江户的范儿,但江户年间也有个笑话:乡间人进城,食樱饼不晓得拨开叶子食,大白人告诉他:剥皮食。乡间人恍然,便向着隅田川大嚼。那是用谐音搞笑,乡间人把剥皮听成了向川,或许有一点面向大海春热花开的意思。

黄遵宪自1877年随首任驻日公使何如璋驻日四年,著有《日本国志》,记述了樱饼,道:“墨江(隅田川)摆布,酒楼茶屋,游舫小车,必数倍其价。村人结木为小庐,展红氍毹,为游人憩息之所。有卖樱饭者,以樱和饭。有卖樱饼者,团花为䭔(duī),或煎或蒸,谚有团子贵于花之谣。卖樱茶者,点樱为汤,少下以盐,人谓能够醒酒。”

龟龄寺樱饼山本家有一独生女,喊山本陆。曾有人考证,山本家代代女孩儿都是美人坯子,充任“看板娘”(店展当招牌的女人)。据虚实难辨的亲属回忆:明治时代政治家伊藤博文、木户孝允到军火商大仓喜八郎的向岛别墅做乐,嫌弃本地的艺妓,经常喊阿陆来陪酒。

夏目漱石写的阿陆是美如花的少女,她思的君不是漱石,而是漱石的老友正冈子规。墨堤是文人喜欢的往处,子规心憧憬之,二十二岁的暑假在山本家的二楼借宿两个多月,美其名曰月香楼。阿陆年方二八,侍候房客。时间一长,相互天然会密切,以至互相开打趣。有时阿陆不知不觉地久坐,母亲就会从楼下招唤她。假设周做人寄宿的房东也如许把守女儿,就不会被他娶走吧。后来阿陆也和子规通信,但出嫁时把珍躲的信件都烧了。1923年发作关东大地震,子规留在店里的遗迹也烧个精光。

子规在月香楼撰写《七草集》。不知是夸示,仍是摸索,摘用了多种文学款式:“兰之卷”为汉文,“萩之卷”汉诗,“女郎花之卷”和歌,“芒之卷”俳句,“蕣之卷”谣曲,“葛之卷”向岛地志,“瞿麦之卷”小说。手写本在同窗中传阅,夏目漱石读了,用汉文“妄批”:“大著七篇,皆异趣同巧,犹七草差别姿势,而至其沿倚篱,细雨轻风,楚楚心爱则一也。”并附有九首七绝,其一是“别后思君红泪加”。

十来年后正冈子规已经是改革传统俳句、短歌的名人,重游旧地,写了篇漫笔,道:在龟龄寺门前和卖糕饼的老板娘叙了一会儿旧,那里是十年前借宿的处所,想起来的工作公然多。

花落绿叶繁,十年逝水人犹在,站着聊聊天(葉桜や昔の人と立咄)

翠衣裹贵体,皮软馅甜叶幽香,炎天小小爽(葉隠れに小さし夏の桜餅)”

眺看隅田川的黄昏,他不由感慨:“在那毫无改变的风光中,我想回到过往的我绝无可能。工夫罄尽在水声中,人的命也不待白头。”

正冈子规三十六岁病故,末身未娶。门生河东碧梧桐写道:“关于异性的罗曼史,子规不大有,与其说没有,不如说几乎是绝无。”所以那一段莫须有的恋情在正冈子规的人生中好像江户时代俳人西山宗因的俳句所吟:“松木郁苍苍,一株菜花单独开,灼灼非分特别黄(菜の花や一本咲きし松のもと)”。

山本屋是三百年的老店,始末只做樱饼卖,那种对峙实在令盟国骇怪。一般人乐趣只在于看花,事后不管叶的事,但赏花时节,当人们排长队买樱饼时他们在议论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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